仇恨的坚冰,在这汹涌的、属于人类最原始情感的暖流冲击下,开始发出细微的、却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阿喀琉斯没有说话,但他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那双总是燃烧着怒火或一片死寂的灰色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真正属于“人”的、复杂而汹涌的波澜。他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轻轻扶住了普里阿摩斯颤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他看着老人那充满哀求与绝望的眼睛,又望向一旁榻上帕特罗克洛斯安详(经过处理后的)却冰冷的遗容。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悯,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扶着普里阿摩斯坐下,然后,这位希腊最伟大的英雄,竟然也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帕特罗克洛斯,而是为了这世间所有无法避免的、战争带来的生离死别,为了这超越了敌我界限的、共通的、属于人类的巨大悲伤。
两位英雄,一位是杀子仇人,一位是丧子父亲,在这寂静的营帐中,相对而坐,一同为命运的无常与战争的残酷,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良久,阿喀琉斯止住哭泣,他站起身,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不再冰冷:
“老人家,你确实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你的勇气令我动容。我接受你的赎礼,会将赫克托耳的遗体交还于你。”
他亲自走出营帐,吩咐侍从将赫克托耳的遗体小心地抬下阿喀琉斯的战车,用清水和香膏仔细清洗,涂抹上防止腐坏的橄榄油,并用柔软的亚麻布包裹起来,安置在普里阿摩斯带来的、铺着华丽毛毯的马车上。
整个过程,阿喀琉斯都亲自监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庄重。
当一切就绪,他看着普里阿摩斯,最后说道:
“我们会为你和你的队伍安排休战十二天,足够你们返回特洛伊,并为赫克托耳举行隆重而体面的葬礼。在此期间,希腊人绝不会进攻。”
普里阿摩斯千恩万谢,老泪纵横。他登上马车,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阿喀琉斯,那眼神中,已没有了仇恨,只有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激、悲伤与了然的情绪。
马车载着赫克托耳的遗体与一位父亲破碎的心,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缓缓驶离了希腊营地,驶向特洛伊。
阿喀琉斯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仇恨的锁链,似乎在这一夜,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人性的悲悯与宽恕——悄然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