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海的晨光,本该是诗人吟咏的金色纱幔,此刻却冰冷地照彻着一支庞大而沉默的舰队。船只吃水极深,并非因为英勇的战士,而是由于堆叠如山的战利品——金器在晨曦中闪着刺目而冰冷的光,浸透血污的织锦勉强保留着昔日的华美,还有更多被麻布覆盖、形状各异的掠夺之物,它们共同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财富的诱惑与劫掠腥膻的沉重气息。
然而,比这些沉默的财富更沉重的,是船上那些活着的“战利品”。
在阿伽门农雄伟的旗舰“海豚号”前甲板角落,卡珊德拉被一条银链锁在桅杆基座上。那链子做工精巧,与她污损的祭司袍格格不入,仿佛是某种对她身份的嘲弄。海风拂动她凌乱的金发,露出底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已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被亵渎的神像。那双曾映照特洛伊命运终结的蓝眸,此刻空洞地凝视着船舷外翻涌的墨蓝色海水,仿佛能穿透波光粼粼的表象,直视其下隐藏的深渊。偶尔,当浪头拍击船身,溅起冰冷咸涩的水花落在她脸上时,她会微微一颤,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漩涡……紫色的岩石……染血的王冠……”看守她的水手起初还觉得这疯公主的呓语有趣,久而久之,却被她那全然置身于另一个恐怖世界的专注神情弄得心底发毛,下意识地远离了几步。
在相邻不远的一条船上,属于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复仇者号”,安德洛玛刻被安置在船舱底层一个阴暗的角落。这里堆放着部分缆绳和船帆,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海水的咸腥,以及隐约从上层甲板飘来的、属于胜利者的酒气。她没有像其他女俘那样被铁链锁住,但无形的枷锁比任何金属都更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她蜷缩在一卷粗糙的船帆旁,怀中紧紧抱着一件从特洛伊废墟中捡来的、赫克托耳旧时的披风碎片。那深色的羊毛早已磨损,却依稀残留着一丝她熟悉的气息。她的脸颊深陷,眼下的乌青如同永不消退的墨迹,原本灵动生辉的褐色眼眸,如今像是两口干涸的深井,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当船身剧烈摇晃,或者外面传来士兵粗鲁的喧哗时,她才会下意识地将那布片更紧地贴在鼻端,仿佛那是唯一能维系她与过往世界、与那个早已破碎的家的微弱联系。她的美丽,如同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折后的百合,只剩下茎秆的苍白与花瓣的残破,令人望之心碎。
舰队的最前方,阿伽门农站在“海豚号”的船头,身披象征最高权力的紫色斗篷。他眺望着远方海平线,意气风发。十年的征战,终于以他的彻底胜利告终。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迈锡尼雄伟的狮子门,看到了臣民夹道欢迎的盛大场面,看到了他将特洛伊的财富与荣耀加诸自身,权势将达到顶峰。然而,他并未察觉,或者说刻意忽略了他身后不远处,他那“战利品”眼中所预示的、与他辉煌想象截然不同的未来。
墨涅拉俄斯的船与旗舰靠得很近。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船舱里,面对海伦,他依旧处于一种极度的矛盾之中。海伦被允许在甲板上有限地活动,她穿着一条朴素的灰色长裙,金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未施脂粉。海风勾勒出她依旧无可挑剔的身形,那是一种历经劫难后反而更显纯粹的、惊心动魄的美。她的目光常常掠过海面,望向特洛伊方向那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黑烟,碧蓝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有对故土彻底毁灭的哀恸,有对自身命运的迷茫,或许,也有一丝对斯巴达、对那个她离开了十年的“家”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微妙悸动。她的美丽,在归途的起点,便已成为一种无声的焦点,吸引着各种目光——有贪婪,有鄙夷,有仍未熄灭的迷恋,也有墨涅拉俄斯那混杂着旧情、耻辱与占有欲的、灼热而痛苦的注视。
奥德修斯所在的船只则显得相对有序。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沉浸在胜利的狂喜或对财富的迷恋中,而是不停地观察风向、海流,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推算着归航的最佳路线。他的眉头时常微蹙,一种直觉的不安在他心中萦绕。十年的战争结束了,但归途的漫长与大海的莫测,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偶尔会看向被严密看管的特洛伊俘虏,尤其是那些沉默的妇女,她们的眼中没有光,只有死寂或深藏的仇恨,这让他隐隐觉得,特洛伊的灰烬,或许并未完全冷却。
舰队启航的第一日,天气晴朗,风平浪静,似乎预示着一段顺利的归程。阿伽门农下令分发美酒,犒赏全军。很快,酒香取代了海风的咸腥,各条船上开始响起喧闹的歌声和欢呼声,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归航。
然而,这喧闹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午后,天色骤然转变。原本湛蓝的天空被铅灰色的浓云迅速覆盖,海风变得强劲而凛冽,推挤着海浪,使其从温柔的起伏变为愤怒的咆哮。巨大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砸向船队,木制的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桅杆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船帆被吹得鼓胀欲裂,水手们不得不拼命降下船帆,依靠船桨艰难地维持着方向。
“稳住!都给我稳住!”阿伽门农在颠簸的旗舰上怒吼,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风浪的咆哮吞没。
暴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甲板上、船篷上,如同无数冰冷的箭矢。能见度急剧下降,船与船之间很快失去了联系,只能各自在茫茫的、愤怒的海面上挣扎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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