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斐的群山,在俄瑞斯忒斯眼中,已不再是神圣的皈依之地,而更像一座巨大而冰冷的石牢,囚禁着他无处安放的灵魂与无法消弭的过去。雅典的“无罪”裁决,如同一个抽离了实体的空壳,赋予他行走于世间的权利,却掏空了他存在的内核。他留在了德尔斐,并非出于虔诚,更像是一种倦怠的逃避——既然无处可去,便留在这一切开始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终点。
阿波罗的祭司们接纳了他,或许是看在神只的面上,或许是这个“着名”的弑母者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观察的“圣迹”。他被分配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杂务,清理祭坛,搬运贡品,看守偏殿的圣火。这些简单、重复、近乎麻木的劳动,反而成了他暂时隔绝纷乱思绪的屏障。他机械地动作着,穿着粗糙的白色麻布袍,混迹在祭司与求谕者之中,像一个沉默的、没有过去的影子。
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圣火跳跃的光芒时,那被压抑的一切才会汹涌反噬。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临终时那双平静到诡异的眼睛,雅典娜宣布“无罪”时那清冷的目光,复仇女神怨毒的尖啸……这些影像与声音交织缠绕,在他脑海中上演着一场永无止境的、无声的控诉与辩论。他有时会抬起自己的右手,反复观看,那上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觉得沾满了洗刷不掉的、粘稠的暗红。
他试图从阿波罗的教义中寻找解答,寻找那条介于神意与伦常、罪孽与救赎之间的、或许存在的细微路径。他聆听祭司们解读晦涩的神谕,观察求谕者们带着希望或绝望而来,又带着更深的迷茫或短暂的释然而去。他渐渐明白,神谕从不提供简单的答案,它只负责揭示矛盾,将选择的痛苦与责任,原封不动地掷还给人自身。
他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从特洛伊的废墟,到荒岛的挣扎,从奥利斯港的阴影,到圣坛前那决定性的一剑……每一步,似乎都有命运无形之手的推动,但每一步,又何尝没有他自己意志的选择?神谕是命令,但执剑的手,是他自己的。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重的、无法推诿的责任感。他不再是那个被命运巨浪裹挟的可怜虫,而是一个主动参与了自身悲剧铸造的共犯。
这种清醒的认知如同缓慢渗透的毒药,折磨着他,也奇异地锤炼着他。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疯狂或空洞,而是沉淀下一种历经极致痛苦后的、近乎虚无的冷静。他依旧找不到出路,但至少,他开始直面这无路可走的绝境本身。
而在迈锡尼,权力的棋局正在埃癸斯托斯的操控下,走向一个更加冷酷的阶段。雅典的裁决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统治合法性的心脏上。他不能再以“追捕弑母逆贼”的名义号召天下,俄瑞斯忒斯的“无罪”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弑君篡位的原罪。他必须寻找新的支点,来稳固这摇摇欲坠的王座。
他的目光,投向了被严密监控的厄勒克特拉。
这一日,埃癸斯托斯罕见地亲自来到了厄勒克特拉的偏殿。他换上了一副看似温和、实则更加令人不适的面具,挥退了看守的侍女。
“我亲爱的侄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你独自幽居于此,实在令人心怜。迈锡尼需要稳定,需要忘却过去的伤痛,向前看。”
厄勒克特拉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埃癸斯托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决定的事实:“为了弥合家族的裂痕,也为了巩固王国的未来,我为你安排了一桩婚事。对方是阿尔戈斯的王子,一个年轻有为的盟友。联姻,将为我们带来强大的外援,也能让你离开这座令人伤感的宫殿,开始新的生活。”
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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