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推开最里面那扇厚重的铅门时,我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在瞬间烟消云散。门后的世界,与外面那破败的表象截然不同。那是一个巨大、冰冷、充满未来感的诊室,各种我只在顶尖医学杂志上见过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先进仪器,整齐地排列着,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惊讶,在我耳边轻声解释:“他需要绝对的隐私,所以……看起来不起眼。但他是顶尖的,我保证。”
他的保证像一颗定心丸,让我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些许。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里间的办公室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清俊,神情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夜磷枭一眼,目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夜磷枭将我朝检查床的方向引导过去,同时向那个医生点了点头,介绍我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骄傲:“这是……我最重要的人。”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她……可能怀孕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在那个陌生的、审视的目光下,感到了一丝无措的紧张。我顺从地朝那张冰冷的检查床走了过去。
“别怕。”夜磷枭立刻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我身旁一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给了医生操作的空间,又让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支持。
“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他目光紧锁着我,像是在用眼神为我传递力量,但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泄露了他比我更甚的紧张。他转向医生,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医生,开始吧。”
冰凉的耦合剂涂在我的小腹上,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医生开始操作仪器,探头在我的腹部缓缓移动。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一旁的屏幕,那上面只有一片模糊的、不断变化的黑白雪花。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璃璃……”我听到小夜几乎不成调的呢喃,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将那片混沌看穿。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手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诊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我们两人此起彼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医生停下了动作,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专业而冷静的弧度。他指着屏幕上一个微不可见的小点,声音清晰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恭喜,确实怀孕了。”他移动光标,在屏幕上测量了一下,“大概……六周左右。”
“轰——”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都褪去,只剩下那句“确实怀孕了”在反复回响。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有一个孩子了。
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我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小小的、属于我和夜磷枭的生命。
“璃璃……”一声哽咽的、破碎的呼唤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我转过头,对上了夜磷枭的眼睛。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里,此刻蓄满了泪水,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化不开的柔情,交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海。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
我的手下意识地、缓缓地抚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悄然生长。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温暖的潮流,从心脏深处涌起,流向四肢百骸。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的动作,似乎成了压垮他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着我抚摸小腹的手,再也控制不住,高大的身躯缓缓地、郑重地在我面前单膝跪下。
这个动作让我震惊得忘了呼吸。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骄傲,哪怕伪装成底层小弟,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桀骜也从未消失。可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脸埋在了我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他滚烫的脸颊和急促的呼吸。紧接着,一片温热的湿意,透过衣衫,浸染了我的皮肤。
他在哭。
无声地,剧烈地,像个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孩子。滚烫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源源不断地滑落,浸湿了我的衣衫,也灼痛了我的心。
“我们的孩子……”许久,他才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泪痕交错,眼眶红得吓人,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泪眼婆娑地仰望着我,眼神里是倾尽所有的真挚与热烈。
“璃璃……我爱你……”
这句话,他曾说过许多次,在情动时,在相拥时。但没有一次,像此刻这样,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碾碎了,再重新拼凑而成,狠狠地砸进了我的心里。
回去的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安静得诡异。
我始终沉默着,手一直无意识地抚着还平坦的小腹,感受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存在。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闪烁,却照不亮我心中的迷茫。
“璃璃……”开着车的夜磷枭,终于忍不住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他的手几次想要伸过来,却又都僵硬地缩了回去。“在想什么?”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忐忑,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又忍不住想要窥探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
这两个字显然让他心中一紧。我知道他不相信,但他没有追问,只是车内的气压似乎更低了。直到一个红灯前,车子平稳地停下,他终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伸手,轻轻地覆在我放在小腹上的手背上。他的掌心依旧温热,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不管你在担心什么……都告诉我,好吗?”他没有转头看我,而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红色信号灯,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倚仗。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坚定,却也透着一丝不敢面对我拒绝的脆弱。
“我……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一起面对?
我的目光从自己平坦的小腹,缓缓移到他覆在我手上的那只手上,再顺着他的手臂,看向他紧绷的下颌线。心底盘踞了许久的迷雾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凝聚成了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尖锐的问题。
我转过头,迎着他投来的、充满期盼与不安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面对?我们要怎么面对?面对张扬?面对林寻?还是……面对这个吃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