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坐在下首一名青衫文士开口,此人面目普通,但一双眼睛却幽深如古井,正是宁王第一谋士,被称为“鬼狐”的方敬斋。“陈静之用兵,向来诡诈。其以五千兵驰援安庆,看似以卵击石,然其人从不行险。属下担心,其中有诈**。”
“哦?方先生以为,诈在何处?”陈宁挑眉**。
“水路。”方敬斋走到悬挂的舆图前,手指点在小孤山,“此地江窄流急,暗礁密布,乃绝佳的伏击之地。陈静之兵少,必不会与我军正面交锋。他的目标,很可能是我军水师先锋。只要击溃或迟滞我水师,便可断我军后援与补给,陆路前锋便成孤军。再配合安庆守军,未必不能周旋数日,以待援军。”
帐中气氛微微一滞**。
“方先生未免太高看那黄口小儿了。”一员满脸虬髯的大将哼道,“我军水师先锋虽只五十艘,但皆是新造的艨艟斗舰,士卒精悍。陈静之有何本事,能在江上拦我军?”
“李将军有所不知。”方敬斋摇头,“浙江水师提督俞大猷,已奉陈静之之命,封锁下游江面。其人海战出身,精于水战,不可不防。若其分兵西进,与陈静之前后夹击我水师先锋**……”
“俞大猷?”那李将军嗤笑,“一个打海寇的,能有多大本事?我军水师纵横鄱阳湖,岂是他一个南蛮能比?”
陈宁也笑道:“方先生过虑了。俞大猷要防着下游,不敢轻动。就算他敢来,我军中军水师两百艘战船随后便到,何惧之有?当务之急,是速取安庆,打开东进通道。传令刘能,加快速度!再传令水师先锋,小心行事,若遇敌,不必纠缠,速与陆路汇合即可**。”
“王爷英明!”众将再次举杯**。
方敬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眼中的忧虑更深了。他总觉得,陈静之这步棋,下得太险,也太奇,仿佛在赌什么。可他赌的,又是什么呢**?
子时,小孤山对岸,芦苇荡**。
秋夜的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芦苇沙沙作响。八百名精选的原扬州卫降卒,身披暗色蓑衣,潜伏在齐腰深的江水和茂密的芦苇丛中。他们口中衔枚,马摘铃,悄无声息。每个人身边,都放着几个陶罐,里面是刺鼻的火油,还有捆扎好的火箭、浸了油脂的渔网、以及大把大把的铁蒺藜。
千户王大力(原扬州卫千户,被陈静之留下并擢升)趴在最前面,眼睛死死盯着黑黢黢的江面。他的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跟了陈静之,他和手下这帮兄弟,不但活了下来,家眷得安置,还拿到了足额的饷银。陈大人说,这一仗打赢了,还有重赏,还能洗刷他们“降卒”的污名,堂堂正正做人!这是拿命换前程的机会,他王大力,拼了**!
“头儿,来了!”身边一个耳朵特别灵的老兵压低声音道。
王大力精神一振,凝神望去。果然,远处漆黑的江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一条蜿蜒的火蛇,正顺着江水,悄无声息地游来。隐隐的,能听到船桨破水的哗哗声,以及船上兵卒隐约的吆喝声。
“准备……”王大力低声下令,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身后传来轻微的悉索声,是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火箭,打开了火油罐的盖子**。
船队越来越近。能看清是二十余艘中型战船打头,后面跟着三十来艘运兵船和辎重船。打头的一艘艨艟上,悬挂着“刘”字将旗,灯火通明。
“放!”当第一艘船进入最佳射程时,王大力猛地挥下手臂**!
“嗤嗤嗤——!”数百支火箭划破夜空,带着凄厉的呼啸,如同一场逆流的火雨,扑向江面的船队!同时,无数个点燃的火油罐被奋力掷出,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砸在船上、桅杆上、帆上**!
“敌袭——!!”凄厉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江面上瞬间乱作一团!火箭钉在船身、船舱、船帆上,火油流淌,遇火即燃!好几艘船立刻燃起大火,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江面**!
“放铁蒺藜!撒渔网!”王大力嘶吼着。
士兵们将捆着石块的渔网、大把的铁蒺藜奋力抛入江中。渔网缠住了螺旋桨(此时应为橹或舵),铁蒺藜则沉入水底,等待着撞上的船底**。
“左舷有人!在芦苇荡里!”船上的叛军终于发现了袭击者的位置,箭矢、火铳(此时应有少量火器)开始向芦苇荡倾泻!
“噗噗噗!”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但更多的人红着眼,继续投掷着火油罐,射出火箭!他们知道,今夜,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瞄准那艘大船!给老子烧了它!”王大力指着那艘悬挂“刘”字旗的艨艟,亲自抄起一罐火油,用力掷出!陶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准确地砸在了主帆上!轰!火势猛地窜起!
“好!”王大力兴奋地大吼,但下一刻,一支流矢噗地射穿了他的肩膀!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被亲兵扶住。
“头儿!”
“没事!继续烧!”王大力一把折断箭杆,嘶声喊道,“大人说了,缠住他们!为赵将军争取时间**!”
江面上,叛军水师先锋陷入了混乱。前方的船起火,后面的船躲避不及,撞在一起。渔网缠住了船舵,铁蒺藜划破了船底,江水开始涌入。更要命的是,他们根本看不清敌人在哪里,只能朝着芦苇荡盲目射击**。
“不要乱!不要乱!靠岸!靠岸结阵!”那艘着火的艨艟上,一个披甲将领挥舞着长剑,声嘶力竭地喊着。他正是叛军水师先锋副将,刘能的族弟刘雄**。
但已经来不及了**。
“咚——!咚——!咚——!”
低沉而震撼的战鼓声,突然从上游传来!如闷雷滚滚,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声、燃烧声**!
刘雄骇然抬头,只见上游漆黑的江面上,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数十艘快船、哨船,如同离弦之箭,顺流而下,直扑混乱的叛军船队!船头上,一员黑甲将领持刀而立,身后“赵”字大旗猎猎作响!
“是赵铁!陈静之的人!”刘雄魂飞魄散,“转向!快转向!迎敌**!”
但他的座船主帆已毁,船舵被渔网缠住,根本无法灵活转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快船如同狼群般冲入己方混乱的船阵!
“杀——!!”赵铁一马当先,跃上一艘叛军战船,手中长刀挥出一片雪亮的刀光,瞬间将两名惊慌失措的叛军水兵劈落江中!他身后的精锐老兵如虎入羊群,悍不畏死地砍杀着一切站立的敌人!
“放箭!放火箭!”赵铁一边砍杀,一边大吼。快船上的弓箭手再次射出火箭,目标直指那些尚未起火的辎重船和运兵船**!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江面仿佛变成了一片燃烧的地狱!船只燃烧的噼啪声,士兵的惨嚎声,兵器碰撞声,落水声……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乐**!
“撤!撤!”刘雄眼见大势已去,再也顾不上什么军令,跳上一艘尚未起火的小船,就想逃跑**。
“哪里走!”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赵铁竟从燃烧的大船上一跃而起,凌空跨过数丈距离,重重落在刘雄的小船上!小船剧烈摇晃!
“保护将军!”刘雄的亲兵扑上来。
“滚开!”赵铁长刀横扫,血光迸现!他一步踏前,刀锋直指面色惨白的刘雄:“降,或死**!”
刘雄看着周围已成火海的江面,看着凶神恶煞般的赵铁,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船板上,颓然跪倒:“我……我降**……”
主将被擒,剩下的抵抗迅速瓦解。或投降,或跳江逃命,或葬身火海。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小孤山江面的战斗已接近尾声。江面上飘满了木板、尸体、杂物。二十余艘战船,三十多艘运输船,大半被焚毁或击沉,只有不到十艘小船侥幸逃脱,顺流而下报信去了。俘虏叛军水卒八百余,缴获尚完好的战船五艘,辎重无算。
赵铁站在缴获的最大一艘艨艟船头,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以及江面上仍在燃烧的残骸,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立刻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缴获!”他沉声下令,“派快马,向大人报捷!另外……”他看向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的刘雄,“把这位刘将军,好生‘请’回去,献与大人!”
“是!”
当朝阳完全跃出江面,将金辉洒在血色的江水上时,一骑快马冲破晨雾,奔向大龙山方向。马背上的骑士,浑身血迹与烟尘,但手中高高擎着的,是一面被火燎了一角的“刘”字将旗**。
大龙山,陈静之中军大帐。
陈静之一夜未眠,就站在帐外,望着小孤山方向。当那面残破的将旗被骑士高高举起,当“大捷!水师先锋尽没!俘敌将刘雄!”的嘶吼声传来时,他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厚赏王大力、赵铁所部。阵亡将士,双倍抚恤。将刘雄押上来。另外……”他转身,看向南方安庆城方向,眼中寒光一闪,“告诉安庆城的刘知府,可以准备‘迎接’宁王前锋了。本官,要送刘能一份大礼。”
晨光中,他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仿佛刚刚取得的这场足以振奋人心的胜利,只是一步早已计算好的棋。
而棋盘上,更大的厮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