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泡了面,坐在过道边吃。红烧牛肉面的香气弥漫开来,引得隔壁铺位的人直往这边看。
“刚才那大姐说的,你怎么看?”李一男问。
“移动独立,会加速gsm网络建设,”林辰说,“但也会带来新问题——新公司没经验,网络规划、优化、维护都需要厂商深度支持。这对我们是机会,但压力也大。”
“压力在哪里?” “服务跟不上,”林辰直言,“华为现在主要卖设备,后续服务靠代理商。但移动独立后,肯定要求原厂服务。咱们的技术支持队伍,够吗?”
李一男看了林辰一眼:“你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华为在从设备商向服务商转型,但转得不够快。这次研讨会,移动的领导肯定会提服务要求。”
他喝了口面汤:“所以这次去,不仅要展示技术能力,还要展示服务能力。你那个故障分析报告,还有刚才的位置更新优化思路,都是服务能力的体现。”
“我明白了。”
“另外,”李一男压低声音,“移动独立后,会有一批老邮电的人转到新公司。这些人有经验,但思维固化。我们要争取他们,但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怎么争取?” “用数据说话,”李一男说,“你那份故障分析报告,就是很好的工具。老邮电的人信经验,但更信数据。把数据摆出来,他们才会服。”
林辰点头。这就是李一男的智慧——技术之外,还有人情世故,还有行业洞察。
吃完面,李一男看了看表:“下午两点继续。现在你可以休息一会儿,或者看看其他材料。”
林辰选择继续看材料。他爬上中铺,翻开李一男给的各省问题汇总,一页页仔细阅读。
湖南的山区覆盖、江苏的高铁专网、四川的多运营商互联……每个问题背后,都是中国通信网络成长的阵痛。
而他们,就是要解决这些阵痛的人。
下午四点,火车进入湖南境内。窗外是连绵的丘陵,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李一男难得地停止了教学,靠在铺位上闭目养神。林辰也放下资料,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传呼机震动。他掏出来看,是王哲发来的:“辰哥,到哪儿了?东莞测试顺利,赵工说要给我申请提前转正!”
林辰笑了,回复:“刚到湖南,你牛逼!”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必须的!博哥的运维系统今天在广东移动试点上线了,初战告捷!”
兄弟们都好。林辰心里踏实。
又一条信息,是苏晚晴的:“上车了吗?路上注意安全。北京今天晴天,零下五度,但阳光很好。”
他回复:“在车上,跟李总学了一路,脑子快炸了。明天到,晚上能见面吗?”
很快回复:“能!我在北京站接你。穿厚点,我给你带了围巾。”
围巾……林辰想起上次电话里她说买了红色的。心里一暖。
“谁的信息?”李一男忽然开口,眼睛还闭着。
“……朋友。”林辰说。
“女朋友?”李一男睁开眼。
“……嗯。”
“在北京?”
“是,清华的。” 李一男点点头,没再问。但过了一会儿,他说:“做我们这行,亏欠最多的是家人。我结婚五年,在家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林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没办法,”李一男看着车顶,“中国通信落后世界太多,我们这一代人,得追。追上了,下一代人才能轻松些。”
这话说得很轻,但很重。林辰忽然理解了李一男为什么那么拼——不仅是为华为,更是为这个国家能不再受制于人。
“您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追上?”林辰问。
“gsm已经追上了,”李一男说,“但3g还没开始。欧洲的wcdma,美国的高通,都在布局。我们要在3g时代,真正并跑。”
“然后呢?”
“然后……”李一男眼中闪过光,“4g、5g,弯道超车。但这需要至少二十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二十年……林辰算算时间,正好到2018年左右。前世那个时间点,中国在5g上确实开始领先了。
历史没有改变,只是在按应有的轨迹前进。而他们,就是推动历史的人。
“李总,您为什么选择通信?”林辰忍不住问。
李一男沉默了一会儿:“我大学学的是无线电,那时候觉得这东西神奇——看不见摸不着的电磁波,能传递声音,能连接千里之外的人。后来工作了,看到国外设备那么贵,我们国家要用外汇去买,心里憋屈。就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做?”
他坐起身:“所以后来华为搞研发,我第一个报名。c&c08交换机,我们做了三年,失败了无数次。但成了,打破了国外垄断。那种感觉……比什么都爽。”
林辰能想象。1990年代初,中国通信设备市场被“七国八制”瓜分——七个国家的八种制式,爱立信、诺基亚、西门子、阿尔卡特……华为从缝隙中杀出来,靠的就是这种“憋屈”和“不服”。
“您现在还憋屈吗?”林辰问。
“憋屈,”李一男笑了,“因为看到更多差距了。以前觉得做个交换机就行,现在觉得要做基站、做芯片、做标准。越往前走,越发现路长。”
他看向窗外:“但路长不怕,怕的是不敢走。小林,你还年轻,赶上了好时候。中国通信的未来,在你们这代人手里。”
这话像是嘱托,像是期望。林辰郑重地点头:“我会尽力。”
李一男拍拍他肩膀,没再说话。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一抹暗红。
林辰拿出笔记本,开始准备明天的发言稿。十五分钟,要讲清楚位置更新优化的思路、方案、收益。他列提纲,画示意图,写关键数据。
偶尔抬头,看到李一男又在看资料,金丝眼镜反射着车厢顶灯的光。
这一刻,他忽然很庆幸——庆幸重生在这个时代,庆幸遇到李一男这样的导师,庆幸能参与到这场波澜壮阔的追赶中。
晚上九点,火车停靠武昌站,停车二十分钟。
李一男下车抽烟,林辰也跟着下去透透气。站台上冷风刺骨,和深圳完全是两个季节。旅客上下车,大包小包,人声嘈杂。
“冷吧?”李一男递给他一支烟。
“不会抽。”
“学学,熬夜的时候有用。”李一男自己点了一支,“但别上瘾。”
烟雾在冷风中迅速消散。林辰看着站台上的时钟——1998年11月25日,21:07。时间在真实地流逝,每一天都不能浪费。
“李总,明天的研讨会,移动那边谁会来?”林辰问。
“集团网络部的副总,还有各省公司的技术骨干,”李一男吐出一口烟,“都是实权人物。你的发言,如果他们认可,可能会直接立项试点。”
“压力大了。” “有压力是好事,”李一男看他一眼,“你在华为这段时间,表现不错。但光在内部表现不够,要得到客户认可,才是真本事。”
这话中肯。林辰点头。
“另外,”李一男压低声音,“明天可能会有人刁难你——觉得你年轻,又是外来背景。你怎么应对?”
“用数据和技术说话。”
“不够,”李一男摇头,“还要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说。那些老邮电的人,不懂太多理论,但懂实际网络。你要把优化方案,翻译成‘能少建几个站’、‘能省多少电’、‘能少多少投诉’。”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林辰记在心里。
开车铃响,两人回到车上。夜里车厢熄灯,只有过道的地灯亮着微光。林辰爬上中铺,却睡不着。
他悄悄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那里有几个睡不着的人在抽烟、聊天。透过车门玻璃,能看到外面飞速后退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点灯火。
“小伙子,也睡不着?”一个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支烟。
“谢谢,不会。”林辰摆摆手。
“出差?”
“嗯,去北京开会。”
“搞技术的吧?一看就像。”那男人自己点上烟,“我是跑销售的,一年三百天在火车上。这年头,赚钱不容易啊。”
1998年,市场经济大潮涌动,人人都想致富,人人都焦虑。林辰和那人聊了几句,知道了不少各行各业的故事——有下岗工人再就业的,有农民进城打工的,有南下闯深圳的。
这就是真实的中国,远比教科书上生动,远比想象中复杂。
回到铺位,林辰躺下,还是睡不着。他索性继续想明天发言的细节,在脑子里一遍遍模拟:怎么开场,怎么讲问题,怎么抛方案,怎么应对提问……
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他站在研讨会的讲台上,下面坐满了人。他讲得流畅自信,但突然有人站起来质疑:“你一个搞互联网的,懂什么通信?”
他正要回答,闹钟响了。
周四清晨六点,火车准时驶入北京西站。
天色刚蒙蒙亮,站台上寒气逼人。林辰穿上棉袄,还是冻得一哆嗦。李一男倒是习惯了,只加了件外套。
“李总,有人接吗?”林辰拎着旅行袋下车。
“公司有车,”李一男看了眼表,“你先去见女朋友吧,下午两点,西直门移动大厦,别迟到。”
“谢谢李总。” “好好表现。”李一男拍拍他肩膀,走向出站口。
林辰深吸一口北京的空气——干冷,带着煤烟味。1998年的北京,还没完全告别烧煤取暖的时代。
他随着人流往外走,眼睛在接站的人群里搜索。然后,他看到了她。
苏晚晴站在出站口的铁栏杆外,穿着白色羽绒服,围着一条红色围巾——正是电话里说的那条。她踮着脚往里看,脸上带着期盼。
“晚晴!”林辰挥手。
她看到了,眼睛瞬间亮起来,也挥手。林辰加快脚步,挤出闸口。
“冷吧?”苏晚晴把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地给他围上,“看你,就穿这么点。”
“深圳还二十度呢,”林辰任由她摆弄,围巾上有她的温度和香味,“等多久了?”
“半小时,火车准点就好。”她打量他,“瘦了,也黑了。”
“车间焊板子晒的。”
“累吗?”
“累,但值。”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在眼神里。两个月没见,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昨天才分开。
“吃早饭了吗?”苏晚晴问。 “火车上吃了点。”
“那再吃点,我知道一家豆汁店,刚出锅的焦圈可香了。”
“好。”
他们并肩走出车站。冬天的北京清晨,天是灰蓝色的,街上自行车流如织。林辰围着红围巾,手在口袋里悄悄握住了苏晚晴的手。
她的手冰凉,但握得很紧。
“想你了。”他小声说。
“我也是。”她低头笑。
街角的豆汁店冒着热气,生活真实而温暖地铺展在眼前。前路的挑战还在等着,但此刻,林辰只想好好享受这难得的相聚。
因为奋斗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时刻吗?
他握紧她的手,走进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