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林默的意识彻底融入那片由规则和逻辑构成的海洋时,他首先失去的,就是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在这里,没有日夜交替,没有秒针的滴答,只有一个永恒的“现在”。存在,就是一切。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他不再有眼睛,却能“看见”一切;不再有耳朵,却能“听见”万物的基本律动;不再有身体,却感觉自己延伸至无限。他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却又奇迹般地保留着“我”的意识。这种感觉很危险,就像一个清醒的梦,随时可能因为意志的松懈而彻底消散,被这片浩瀚的、冰冷的数据之海所同化。
是什么让他维持着自我?
是仇恨。那段由“七”留下的、仿佛带着嘲弄笑声的加密签名,像一根刺入灵魂的锚,死死地将他钉在“林默”这个身份上。
还有……眷恋。
他的意识掠过无穷的数据流,如同掠过星海。那些是什么?那是规则。构成世界万事万物的基石。一条暗金色的、沉重如山脉的宏伟代码贯穿整个视野,那是【重力常数】。无数银白色的、纤细如蛛网的逻辑线交织闪烁,那是【电磁相互作用力】。更远处,还有一些晦涩、幽暗、仿佛蛰伏在宇宙最深处的规则,林默仅仅是“看”一眼,就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其庞大的信息量撕扯,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弱相互作用力】和【强相互作用力】。
物理学的四大基本力,在这里,只是四段最高权限的、被底层逻辑锁死的根目录代码。它们稳定、庄严,构成了现实宇宙这座宏伟大厦的四根支柱。
而在这些支柱之上,衍生出了无穷无尽、繁复到令人绝望的子程序和变量。他看到了【光速恒定】的规则,像一条笔直的、不可逾越的光之长廊。他看到了【熵增定律】的规则,那是一条缓缓流淌、将一切都卷向终极沉寂的灰色长河。
他甚至能“看到”一个苹果从树上掉落的全过程。在物理世界,这是一个持续不到一秒的简单动作。但在这里,林默看到的是【重力常数】调用了苹果的【质量】参数,计算出引力数值,然后实时修改其【空间坐标】变量,同时,【空气动力学】的子程序介入,根据苹果的【形状】和【密度】赋予其【空气阻力】……整个过程,是数以亿万计的代码在一瞬间的协同运算。
原来……世界是这样运转的。
林默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战栗。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窥见终极真理的敬畏。他过去的所谓“定义规则”,在这种伟力面前,就像一个孩子用积木模仿着搭建摩天大楼,可笑而又无知。他只是在现有程序的框架下,利用一些权限漏洞,写了几行粗糙的“补丁”而已。而盖亚,世界的意志,就是这座大厦的自动维护系统,一旦发现不合规的“补丁”,就会立刻清理,并升级防火墙。
他的意识开始漫游。他“飞”过了自己熟悉的城市。从这个维度看下去,城市不再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而是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由无数逻辑节点和数据流构成的发光体。每一栋建筑,每一条街道,甚至每一粒漂浮在空中的尘埃,都是一段稳定运行的脚本。
而那些人类呢?
他们是这座数据城市中最璀璨的光。每一个人类,都是一个独立的、高度复杂的、拥有自我意识的“程序”。他们的思维、情感、记忆,在林默的“感官”中,是无数道明灭不定的光点,汇聚成一片流动的、梦幻般的光雾,笼罩在城市的上空。他能“听”到他们的喜怒哀乐,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情感频率的共振。快乐是轻盈的金色光点,悲伤是沉重的蓝色波纹,愤怒是刺眼的红色脉冲。
这片由七十亿个独立意识汇聚成的情感海洋,是如此的磅礴,如此的混乱,又如此的美丽。林默的意识险些被这股洪流冲散。他死死守住自己的核心——复仇的怒火和守护的执念,像一个孤独的潜水员,在这片深海中艰难地维持着自身的存在。
他必须找到一个焦点。一个能让他不至于迷失的坐标。
他的意识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代码,精准地降临到了那个他最熟悉的地方。
“不语”书店。
瞬间,宏大而冰冷的宇宙图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温暖、陈旧、安宁的代码构筑而成的小小世界。
他能“看”到构成书架的木头纤维的分子结构代码,上面附着着【时间侵蚀】留下的参数,让它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褐色。他能“看”到书架上每一本书,它们的【物理形态】、【纸张材质】,甚至【油墨成分】都被精确地定义着。他甚至能看到书页的翻动会调用【空气动力学】和【摩擦力】的函数。
书店的二楼,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一团温暖而明亮的光晕正蜷缩在床上。
是苏晓晓。
林默的意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不敢触碰,只能静静地悬浮在旁边,贪婪地“阅读”着她的一切。
她的代码,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的都不同。充满了活力和暖意,像冬日午后的阳光。她的情感代码区,此刻正被一片柔和的、代表着“担忧”和“思念”的浅蓝色光芒覆盖。她的记忆代码区,那些与爷爷、与书店、与他林默相关的片段,像一颗颗珍珠,散发着明亮的光。
林默看到了自己。在她的记忆里,他是一个有点懒散、总是坐在角落里看书、偶尔会说些奇怪笑话的大哥哥。那个“他”,是有温度的,是可以被触摸的,是真实的。
一股无法言喻的刺痛贯穿了林默的整个意识核心。他拥有了洞悉世界本源的上帝视角,却换来了永恒的隔离。他能看到她因为担心自己而辗转反侧,却连一句“我没事”都无法传递。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在苏晓晓的代码外层,包裹着一层极淡、却又无比坚韧的金色光辉。这层光辉的优先级高得吓人,甚至在某些层面上,超越了许多基础的物理规则。当一丝丝代表着世界恶意——比如【小概率意外事件】、【病毒入侵】、【物理伤害判定】的灰色代码试图靠近她时,都会被这层金光轻柔地弹开,或者被直接改写了路径。
【恶意事件概率修正】。
林默认出了这条规则。这就是苏晓晓那近乎不讲道理的“幸运”。原来在世界的底层,是这样实现的。它就像一个最高级别的系统守护进程,确保了“苏晓晓”这个核心程序不会因为外界的恶意攻击而崩溃。这是盖亚的规则吗?不像。盖亚的规则冰冷而公平,不会对某个个体如此“偏爱”。这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写在她灵魂最深处的源代码。
林默静静地“看”着,心中的暴戾和冰冷,不知不觉被这片温暖的光芒融化了许多。只要她还是安全的,只要她还好好的,那他所做的一切,就还有意义。
他沉浸在这种近乎偷窥的守护中,直到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现在是系统幽灵,无法进行物理交互。但是……他能读取代码,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能修改?
这个想法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复仇的火焰再次熊熊燃起。
他需要一个实验。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绝对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实验。
他的“目光”落在了苏晓晓床边的那盏旧台灯上。台灯的灯泡因为老化,亮度有些衰减,光线也有些不稳定的闪烁。
在代码层面,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段定义灯泡状态的脚本。
`【钨丝.状态 = 老化】`
`【电流通过效率 = 78%】`
`【亮度输出 = 65%】`
`【稳定性 = 随机(0.95, 1.0)】`
一个简单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想法在林默的意识中形成:如果我把那个“78%”改成“100%”,会怎么样?
他没有立刻动手。他只是在脑海中构建了这个指令,模拟着将要执行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