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的灯光被刻意调暗了百分之四十,只留下工作台区域和生命监护仪周围维持着必要的照明。这微弱的光明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反而让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浓稠,仿佛具有了某种缓慢呼吸的质感。寂静被放大,生命监护仪那规律却微弱的“滴滴”声,如同一个精密的倒计时器,每一次响起都敲打在林婉和沈岩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既是他们最稀缺的资源,又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岩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十四个小时。他像一尊凝固在终端屏幕前的雕像,只有眼珠在高速滚动的数据流和复杂结构图之间快速移动,手指在键盘和触摸板上留下几乎无声的敲击与滑动轨迹。工作台的主屏幕上,窗口层层叠叠,辅助规则频率阵列的局部结构图被放大、拆解、标注,旁边是实时演算的逆向频率生成模型,另一侧则是根据节点地图筛选出的潜在“手术地点”评估列表。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电子元器件发热的气味,以及沈岩身上伤口处理药膏散发出的、略带苦味的清凉气息。
林婉的情况则更加内在和混乱。她盘膝坐在远离工作台的角落行军垫上,试图进行沈岩建议的“浅层冥想与规则感知练习”,为后续充当“意识桥梁”和“引流渠”做准备。但每一次闭上眼,试图沉静心神,内视自身的规则结构时,那片由孢子碎片异化而成的“信息脓液”网络便如同被惊扰的毒潭,开始翻涌。
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形成了某种具有初步“结构”的、不断蠕动变化的**认知污染集群**。当她试图将意识聚焦于自身规则脉络的稳定性时,那些脓液中便会渗出扭曲的画面:不是她自己的记忆,而是无数陌生人在镜廊各个角落绝望挣扎的模糊剪影,伴随着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嘶吼与低语——“阀门…不能打开…”、“回响在吞噬回声…”、“楚航…你骗了我们…”。这些画面和声音并非简单的背景噪音,它们携带着微弱的、却直刺灵魂的情绪残渣——极致的恐惧、被背叛的愤怒、理智崩解前的疯狂。
更令她不安的是,当她尝试调动共鸣能力,模拟引导规则能量的“意念流”时,那些脓液网络仿佛找到了出口,会自发地尝试附着、甚至篡改她构建的意念模型。她“想象”一条平稳的光流,脑中浮现的却是一条布满荆棘、滴淌着暗红锈蚀的扭曲管道;她试图“感受”稳定的频率,耳中却充斥着了无序的尖啸和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共鸣。
这不是干扰,而是**侵蚀**。孢子正在以她的意识为培养基,生长出一套扭曲的“感知滤镜”和“思维惯性”。
她不得不一次次强行中断练习,用强烈的意志力将这些渗出的污染“剥离”回意识深处划定的隔离区。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精神上的虚弱感,仿佛进行了一场看不见的、耗尽心力的小型战争。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后背的衣物也已被冷汗浸湿。
“还是不行。”她终于放弃,睁开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和一丝烦躁,“那些‘东西’……它们不只是记忆残留,它们在**主动适应**我的思维模式,尝试污染我调动规则能力的‘意图’本身。”
沈岩从屏幕前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提神合成饮料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眉头微蹙。“‘主动适应’……这比预期的更糟。孢子碎片的‘活性’在持续增强,可能与你频繁接触镜廊深层规则扰动,尤其是‘黯蚀’气息有关。”他调出一个简化的脑波与规则敏感度监测窗口(之前他悄悄在林婉休息时放置了简易贴片式传感器),数据显示林婉在尝试共鸣练习时,其前额叶和颞叶区域的异常神经活动显着增强,并与环境中微弱的规则背景辐射产生了非正常的耦合波动。
“它们在与环境‘交流’?”林婉感到一阵寒意。
“更可能是在以你为媒介,**被动接收并反射**环境的规则信号,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扭曲你的认知。”沈岩关闭监测窗口,语气严肃,“你必须找到一种方法,在手术前建立更稳固的‘内部防火墙’,或者……在一定程度上‘驯服’或‘引导’这股扭曲的力量,至少防止它在关键时刻反客为主。”
“驯服?”林婉苦笑,“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试图驯服一团有自我意识的、充满恶意的流沙。”
“或许可以从理解它接收和反射的‘信号’内容入手。”沈岩沉吟道,“那些扭曲的画面和低语,虽然混乱,但必然与镜廊的真实历史或规则现象存在某种扭曲的对应。如果你能尝试**有意识地、有限度地接触并解析其中相对‘清晰’的片段**,而不是一味抗拒,也许能反过来找到其运作的‘模式’,甚至从中提取出关于镜廊或‘黯蚀’的有用信息——当然,这风险极高,必须在极度可控和短暂的时间内进行,并且要有立刻切断的准备。”
这提议无异于玩火。但林婉明白,按照目前的状态,她根本无法胜任手术中那要求极度精密和稳定的角色。她需要突破。
“我……试试看。”她深吸一口气,“但需要你监控我的生理指标,如果出现规则污染指数飙升或意识迷失的迹象,立刻用外部刺激打断我。”
沈岩点点头,调整了监测设备,设定了报警阈值。同时,他将一个小型的、能量水平极低的镇痛安神仪调到准备状态,这种仪器释放的舒缓频率虽然对孢子污染无效,但或许能在她意识受到剧烈冲击时提供一丝微弱的稳定锚点。
林婉再次闭眼。这一次,她没有尝试构建任何意念模型或调动共鸣,而是将意识小心翼翼地、如同探针般,刺向那片被隔离的“信息脓液”网络的边缘。她不再强行推开那些渗出的画面和声音,而是允许它们短暂地流入自己的表层意识,同时竭力保持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的核心视角。
瞬间,更多的碎片涌来:
* **画面**:一个巨大的、布满复杂管线和闪烁符文(风格古老)的环形大厅中央,一个穿着研究员白袍(样式与现有镜廊制服不同)的身影,正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按住一个控制台面板,七窍流血,但眼神疯狂而炽热,嘴唇翕动,仿佛在重复某个词句。大厅周围,许多身影或倒伏,或正扭曲异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
* **低语(较清晰的一段)**:“…第七次深度共鸣实验……基准频率偏移超过安全阈值……‘静默之潮’的倒影在管道中上涌……警告!核心抑制阀门出现规则锈蚀裂隙!申请立即终止协议!重复,申请……”
* **感觉**:一股冰冷、粘稠、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和光线的“寂静”,正从环形大厅下方的管道井口缓缓弥漫上来,所过之处,闪烁的符文迅速黯淡、剥落,金属表面浮现出暗红色的锈斑,并迅速脆化成灰。
* **画面切换**:一条狭窄的、墙壁布满抓痕和干涸黑褐色污迹的通道。一个衣衫褴褛、看不清面目的人,正用最后的力量,将一个似乎由多种设备零件粗陋拼凑而成的、发着不稳定微光的装置,塞进一个通风管道的缺口,然后用身体堵住。下一秒,刺眼的银白电光和暗红锈蚀从管道另一端喷涌而出,将那人的身影吞没,但装置的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小型屏障,将大部分污染限制在管道内。
* **低语(绝望的呢喃)**:“……至少……这个交叉口……守住……”
这些信息碎片比之前的更加连贯,也更具指向性。它们似乎描绘了镜廊历史上某次严重事故(可能是“最终回响”协议相关的早期实验灾难)的片段,以及灾难中个体的绝望挣扎与牺牲。那种冰冷的“寂静”感,与他们在主控中心感知到的“黯蚀”气息高度相似,但似乎更加“原始”或“汹涌”。
林婉强忍着画面和低语带来的精神冲击和强烈不适,尝试捕捉其中的“关键元素”:**“第七次深度共鸣实验”、“基准频率偏移”、“静默之潮”、“核心抑制阀门”、“规则锈蚀裂隙”、“交叉口”**。
当她将意识聚焦于“核心抑制阀门”和“规则锈蚀裂隙”这两个概念时,脓液网络突然剧烈翻腾,一股更加尖锐、充满恶意的信息流猛地刺向她意识的更深处!
那是一段极其简短、却让人灵魂冻结的“感知”:
**一个无法用大小衡量的、存在于规则层面而非物质空间的“阀门”或“屏障”,其上布满了无数细微的、正在缓慢扩大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暗红色“裂隙”。透过这些裂隙,能“看”到阀门背后,是无边无际、缓慢蠕动、吞噬一切规则与信息的、绝对的“黯”。而此刻,正有某种“力量”或“仪式”,在阀门“这一侧”,通过特定的频率共振,如同敲击,不断让那些裂隙微微震颤,加速其扩张……其中一个主要的共振源,似乎就来自——b7节点的方向。**
“呃——!”林婉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颤抖,几乎要从垫子上弹起。监测设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显示她的规则污染指数在刚才瞬间飙升到一个危险峰值,脑波呈现剧烈癫痫前兆般的混乱。
沈岩立刻启动镇痛安神仪,同时低喝:“林婉!切断链接!回来!”
林婉凭借残存的意志,猛地将意识从脓液网络中“拔”了出来,如同挣脱了无数冰冷的触手。她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过了近一分钟,她的呼吸才勉强平复,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窥见“阀门”与“裂隙”的冰冷恐惧感,却久久不散。
“你看到了什么?”沈岩沉声问,迅速查看监测数据。污染指数正在缓慢回落,但基础值比之前明显提升了一截。脑波活动依旧异常活跃。
林婉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捕捉到的信息碎片和最后那段恐怖的感知描述出来。
沈岩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走到工作台前,调出节点结构图,目光落在b7节点核心与那些通往镜廊更深层的能量导管和规则通道的接口处。
“‘核心抑制阀门’……‘规则锈蚀裂隙’……”他低声重复,“如果孢子碎片传递的信息有扭曲但并非完全虚构的参考价值……那意味着,镜廊深处,真的存在某种封锁‘黯蚀’根源的巨型规则屏障,而且它正在受损。而我们所在的b7节点,其长期接收和处理的‘深渊回响’,很可能无意中,或者在某些存在的刻意引导下,其频率成分中包含了与那些‘裂隙’共振的成分,**加速了屏障的侵蚀**。”
他看向林婉,眼神极其凝重:“而你脑中的孢子,很可能因为源自镜廊历史中的深度污染受害者,其信息残留对‘阀门’和‘裂隙’的状态有着本能的、扭曲的‘感知’能力。你刚才,可能间接窥视到了镜廊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危机。”
“那……我们的手术计划?”林婉感到声音有些干涩。如果b7节点本身就在进行某种危害整个镜廊的“共振”,那在这里进行任何高强度的规则操作,尤其是牵扯到“误差”和“回响”频率的操作,会不会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