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指尖在他发间穿梭,带来一阵战栗。
也就在这时,他脑中破碎的线索被这根手指串了起来——
陛下令他临摹的字帖、方才批阅的奏章、还有那句评价他 “形似矣,神未至” 的话……
这句话,当初听着像是点评字迹。此刻想来,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不止磨在纸上,更磨在他的骨头上。
他模模糊糊地触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边缘:
陛下透过他看到的,似乎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临摹的或许并非风骨,而是在描摹一个……他不敢深思、也无力企及的“原型”。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比方才任何一刻都要恐惧。
他究竟被当成了什么?
一个用以寄托思念的器物,还是一个用以挑衅某人的工具?
他不敢再想下去,仿佛再往前一步,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他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一个永远活在他人光影下的……模糊倒影?
照影……照影。
陛下仍立在身后,一手撑于案沿,将他圈在怀中,另一只手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汗湿的鬓发。
那指尖带着事后的慵懒,穿过发丝,偶尔触到耳廓或颈侧肌肤,便引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微腥,以及陛下身上那清冽的、如今也沾染了暖意的龙涎香气。
谁也没有说话。
窗外,最后几缕天光沉入暮色,哺莺的声响早已停歇,只余垂杨的老叶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持续的、温柔的沙沙声。
良久,陛下才动了动。他并未立刻退开,而是俯下身,将一个极轻、几乎算得上珍重的吻,落在柳公子光滑的肩胛骨上。
“字,”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明日接着练。”
“字帖就用这些宣纸吧。”
说罢,帝王目光扫过案上地上散落的纸张,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柳公子耳根微热,那些宣纸上,还沾着些许未干的墨痕与难以言明的痕渍。
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陛下直起身,衣袂微响,是整理仪容的悉索声。
那令人安心的体温与气息稍稍退开,晚风趁机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不知不觉,竟已下过一场雨了。
他并未立刻离去,行至门前,身影在暮色中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平淡的语调却清晰地传入柳公子耳中:
“明日,搬去安乐宫。那里一砖一瓦皆为新造,朕特意为你引了温泉水。春寒料峭时,可养身。”
话音落下,那玄青的身影便融入了殿外的夜色,再无踪迹。
柳公子缓缓撑起身。殿内重归寂静,唯余他一人。
他垂眸,看见地上那张写着“治国如御舟”的宣纸,边缘印着模糊的墨迹指痕,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新成安乐宫,宫如凤凰翅。
“安乐宫”……他于心中默念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沉沉压下来,带来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将他紧紧包裹住。
陛下的赏赐太重,重得他心头发慌。
他想起前些日,封赏的喜悦还没捂热,他和妹妹就在这深宫里失了踪影,被强灌下每月需索解药的毒。
这皇宫,能在他最风光时瞬间将他推入地狱。
如今这安乐宫与温泉,是天大的脸面,却像将他孤零零地悬于危阁之上,他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这“安乐”二字,总带着叫人不安的重量,压在他这毫无根基的身上。
那温泉的暖意尚在想象中,一股寒意却已沿着脊背爬升——这般破格的殊荣,明日又要用什么去抵换?
这思绪冻得他指尖发麻,几乎握不住手中收拾起来的、那些沾染了痕迹的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