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父亲谈及自己最偏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时,才会自然流露的神情。
心性纯善。
纯善?
这二字像滚油浇在他心头的伤口上。
原来逼人服毒是纯善,夺人身份是纯善,将活生生的人削足适履地塞进另一个人的壳子里,也是纯善!
那他日太子若要他的命,是不是也算“纯善”的又一佐证?
若这偌大皇宫之中,这至高的掌权者,予他恩宠的枕边人也不愿护着他……
“奴…明白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碎玉砸在冰面之上。
原来那淬毒的威胁,那每月需索的解药,皆是储君赐予他的“见面礼”。
而陛下,分明默许着这场狩猎,甚至带着品鉴的姿态。
陛下的指尖再次抚过他后颈的胎记,触感依旧温热,他却只觉得那处肌肤传来一阵灼痛:
“爱妃是个懂事的。”
他垂落眼睫,静默不答。
这枕畔低语,此刻听来,只让他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
原来在这深宫,他连悲哀的资格都是一种奢侈。
每月的解药,妹妹的前程,都是系在他腕上无形的丝线。
他被迫描摹另一个人的风骨,如今看来,恐怕连一呼一吸,都需调整至与那人相近的频率。
直至——引颈受戮!
他忽然仰起头,喉结在苍白的颈子上无助地滑动。
氤氲的水汽与窗外渗入的月光,交织着拂过他的后颈——那片与生俱来的柳叶胎记,此刻正如一枚被风摘下、静待碾落的叶,透着凄绝的安详。
原来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将这具照着那人眉眼塑成的躯壳,等候着最终的消融。
窗外,孤月高悬,风声刹寂。
陛下不知何时已离去。
他重回书案之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几篇作为“字帖”的策论上。
静默良久,忽然从那熟悉的笔画转折间,读懂了这位太子殿下对陛下近乎焚烧一切的占有欲——那是一种不惜毁灭所有侵入其领地之人的、炽热而偏执的烈焰。
这是怎样一对……危险的父子!
他在这一刹那,无比清晰地窥见了自己的命数——他不过是帝王置于太子掌中的一个雪人,被照着那人的眉眼精心塑成,即便侥幸未被随手拂去,也终将在不知何时便会照落的春阳下消融,了无痕迹。
他也看清了他们兄妹最终的归宿。 妹妹那双与他相似的眉眼,不知是否安好?每月解药之日,她是否也在为兄长忧惧交加?
可他——
又能如何?
要如何做,才能在这深宫之中,为妹妹寻一条生路?
夜风呜咽,似在替他问这天,问这地,问这九重宫阙。
凭什么? 这无声的诘问在齿间碾得粉碎。
凭什么?!
那人的痴妄,
凭什么定要用他们的骨血来献祭?!
恨意如石缝间扭曲的枯藤,在骨缝里越是顽强,便绞得愈紧,可稍一动弹,腕上无形的丝线就勒进皮肉,提醒着他,
现实何等刺骨!
夜风卷入殿中,悄然拂动案上宣纸。
那未及写完的“民惟邦本”四字,墨迹被不知何时滴落的湿痕晕开,如同他们兄妹那从未被人在意过的原本的形状,一同模糊在了这淋漓墨色里。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