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报:
陆凤君协理六宫后,气焰日盛,见簪花宫人动辄处罚。裴公子近日常以“体察圣意”为名,频繁出入陛下理政的偏殿,渐成常例。
废物!
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
连个人都看不住,果然上不得台面。
几乎同时,另一名信使将一封公文送到了白巡抚手中。
他展开,是朝廷对发现矿脉的初步嘉奖令,行文工整,赞誉有加。
然而,他握着公文的手却微微一僵,浑身一抖——这嘉奖令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
陛下……还是这般可怖。
他抬眸,目光复杂地望向乔慕别车队的方向,那道车帘已然垂下,隔绝了所有窥探。
——
分别的时刻终究到来。
马车在驶出江宁城门前,于一家名为“王氏糕点”的铺子前短暂停留。
铺子檐角滴着残雨,空气里却蒸腾着新出炉米糕的甜暖香气,与街巷的湿霉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暖腻。
影七捧着一个临时寻来的、垫了软布的竹篮上了车。
篮子里,正是那只名为“茉莉”的玳瑁猫,它比先前丰腴了许多,腹下垂着柔软的乳腺,正慵懒地舔舐着怀中几只肉乎乎的小猫崽——一窝小家伙花色各异:
一只像雪团般纯白,一只继承了母亲黑黄斑驳的玳瑁色,一只则是黑、黄、白分明俏丽的三花,还有一只,是浑身不掺一丝杂色的玄黑。
生命的喧闹与温暖,突兀地填满了这本该冷寂的车厢。
便是在这时,车窗外,白秀行的身影出现,气喘吁吁。
他将一个素锦香囊塞进乔慕别手中。
“柳兄,”
“江南地气湿瘴,此去京华路远。这里面是些柏叶、艾叶、薄荷……还有海州香薷,都是我亲手焙制,能避秽气,醒神思……你、你保重。”
那香囊带着白秀行指尖的温度和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固执地穿透了车厢里甜腻的糕点香与母猫的奶腥气。
他看着乔慕别,张了张嘴,最后只低声道:
“京城……我等你消息。”
乔慕别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
“你也保重。记住我的话,‘习惯那份重量’。”
说罢,他转身,再无留恋地登上了马车。
车厢门合拢的轻响,像一声不舍的叹息。
乔慕别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篮中的母猫“茉莉”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全然不知自己与一窝幼崽,已成了拿捏它旧主最柔软的锁链。
它慵懒地舔舐着怀中几只肉乎乎的小猫崽——一窝小家伙花色各异,恰似它那旧主颠沛半生的命运,杂乱无章,不由自己。
甜暖的糕点香、清苦的药草香、母兽的腥膻气……
这一切属于江南的、庞杂的、鲜活的感官洪流,将他紧密包裹。
补好后颈那处柳叶胎记后,一阵风吹过,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他披上那件玄色斗篷。
开始进行最后的“蜕皮”仪式——
在脑海中,将“柳昀”的言行、语气、神态,甚至那片刻因杏仁而起的悸动,一一剥离、封存。
他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先是触到那枚早已被体温焐热的松塔,鳞片依旧粗糙,却再也闻不见所谓的山林风声。
继而碰到香囊,草药的清苦渗进布料,与怀中母猫的奶腥气混在一起。
最后,指腹猛地被矿石尖锐的棱角一刺——
那是白秀行塞给他的样本,冰冷,坚硬,带着山腹深处的意志。
他需要这痛感。
车厢轻轻一晃,将最后一点江宁城的暖腻香气也颠散了。
他闭上眼,“柳昀”那张温润的书生面皮,便如同被水浸透的薄纸,从他眉骨间无声无息地滑落,再无痕迹。
连同那个在断崖边痛呼“我的归处呢”的男人,他二十余年的寻找与悲恸,也一同被隔绝在这具名为“柳昀”的遗蜕之下,再与他乔慕别,毫无干系。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