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慕别……他身上总有些让朕觉得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一些……不属于这深宫,甚至不属于乔氏皇族的东西。”他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恍惚,仿佛在回忆什么,“一种格格不入的……生命力,或者说,是一种不该存在于男子身上的……悲悯与偏执。你说,这像谁?”
像谁?
闻人渺在心中无声地反问。
那或许不是像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像一种纯粹的、未被权力完全驯服的“生命力”本身。
他曾在那双如今只剩玩味的眼睛里,也见过类似的光芒,在他自荐枕席的那一天,在他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赏识与……爱。
原来陛下也会怀念吗?
怀念那种连他自己都已摒弃的东西。
他没有等闻人渺回答,仿佛那答案本就不言而喻,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星图里。
“朕很好奇,”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
“他体内那点不属于朕的‘异色’,最终会将他引向命运,还是……开出朕都未曾预料到的花。”
夜风更劲,吹得衣袂作响。
闻人渺立于这高台之上,脚下是沉睡的宫城,头顶是冷漠的星辰,身前是掌控一切的神只。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与寒冷。他不仅是笼中鸟,更是星图上一枚被随意摆放的棋子。
他所有的情感与挣扎,包括那份深沉的父爱,都不过是君王眼中一道有趣的数据。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那漫天星斗,仿佛与它们达成了某种默契。
“回去吧,闻人。”
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
“这戏,才刚刚演到精彩处。”
闻人渺不着痕迹地变换姿态扶住栏杆,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石缝,冰冷的石屑楔入指缝,渗出血线,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星辉冻结的荒芜所带来的钝痛。
“朕,很期待下一幕。”
语毕,他转身,走下观星台,将闻人渺独自留在那片无尽的星空与呜咽的秋风之中。
闻人渺久久站立,直到四肢冰凉。
他抬头,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星辰间,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轨迹,却发现目光所及,皆是皇帝布下的、名为命运的棋局。
而他那颗早已献出的、心甘情愿的心,在此刻,感受到了比死亡更寒冷的孤独。
这孤独并非源于无人相伴,而是源于一个他穷尽毕生智慧也无法解答的诘问:
一个普通的凡人,究竟该如何去爱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才能避免这粉身碎骨的结局?
是保持距离,远远仰望吗?
可神的光芒如此炽烈,吸引着飞蛾不由自主地扑近。
是全然奉献,掏心掏肺吗?
可神的意志莫测,凡人的真心在他眼中,不过是香炉里一缕可有可无的青烟,形态俱散,转瞬即忘。
是努力变得有用,成为他棋局中不可或缺的棋子吗?
可棋子再重要,也终有被舍弃、被替换的一日,更何况,神享受的正是棋子们自以为是、相互倾轧的过程。
他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方式。
他曾是六元及第的状元,试图以才华匹配神的荣光;
他曾是自荐枕席的臣子,试图用温顺承托神的欲望;
他后来成了统御六宫的君后,妄图于那冰霜般的既定格局中,为他困于囹圄的魂灵,寻一处立足之地,安放一株永不凋零的红梅。
他最终只想做一个沉默的父亲,妄图在神的游戏规则下,为同困于囹圄的魂灵,窃取一点微末的温情。
可这一切,皆是徒劳。
神不需要匹配,不需要承托,甚至不需要维系。
他只需要观测,只需要玩味。
凡人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策略,在神绝对的、不以任何凡人意志为转移的存在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
原来,凡人爱神,本身就是一场注定的、以自身献祭的灾难。
除非你不再爱。
可若不再爱,你这具被遗留在冰冷星辉下的躯壳,又与此刻脚下这些无知无觉的宫砖何异?
他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台阶已空,唯有夜风长驱直入。
答案或许根本就没有。
或者唯一的答案就是:
不要爱神。
而这,是他闻人渺,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他终于明了,困住他的,从来不是明月殿的宫门,也不是陛下的旨意。
而是他自己。
是他那颗即便被碾碎成尘,也无法停止为其跳动的心。
他毕生的清醒,最终都沦为这场漫长的、无望的注脚。
这才是星图上,独属于他的、最绝望的轨迹。
(星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