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第96章 祥瑞

于是,行程便为这一车松塔,坦然然地停了几日。

淮安府城隍庙会,当地官员恳切相邀多留几日。

人烟辐辏,百戏杂陈。

他本是想着瞧瞧民间风物,看看那些鲜活的面孔。

却不想,自家反倒成了风物。

但见他缓步而来,眉眼是江南烟雨润泽出的青岱,通身一股由内而外的草木清气。

这般品貌,落在淮安府一班专好南风的文人眼里,不啻于深谷幽兰骤然现于闹市。

当下便有几人,携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秀行经过,便围将上来,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住处,登记明白。

然后退开两步,远观气色,近看神情,目光灼灼,竟如相面的一般。

相完了,彼此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簿子名字上打个暗号。

一时间,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

要进,不放他进;

要退,不放他退。

扯扯拽拽,缠缠扰扰,竟是脱身不得。

脂粉的甜腻、文士的酸气、市井的汗浊,混杂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将他周身清冽的草木气裹挟、吞没。

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束缚,比山林里最缠人的藤蔓更令人无力。

他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面上虽还强自镇定,袖中的手却攥紧了松塔,那粗糙的鳞片几乎要嵌进汗湿的掌心。

——本是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了。

幸得白弋如铁塔般护在他身前,铜铃般的怒目一瞪,满是愤懑,拔刀威慑,才稍稍隔开那令人窒息的纠缠。

混乱间,杜衡也不知何时从袖中钻出,跃上了白弋的肩头。

那小猫竟也不怕,额间那点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纠缠不休的文人,猫儿眼里竟似闪过一丝不耐,“喵呜”叫了一声,发出不满抗议。

李通判闻讯赶来解围后,为表歉意与亲近,当夜便在临河的私家画舫上设下小宴。没有官妓,只有两位精通琴箫的清秀书童伺候在侧。

夜宴,秀行惊魂未定地抱起杜衡,将脸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里,喃喃道:

“杜衡,外面那些人,怎地比山里的钩吻还要缠人……若是柳兄在此,他定能三言两语,便让那些人自惭形秽,悄然退去。”

小猫在他怀里轻轻“咪”了一声,像是在安抚他受惊的心灵。

李通判咳嗽一声,以为他还在为庙会之事烦恼,便宽慰了几句。

秀行却忆起采摘的草药,他抬头看向李通判,神情纯然:

“大人,此地既多乌头、钩吻这类毒草,山中百姓若有误食,岂不危险?晚生愿将解毒之法誊录一份,烦请官府示谕乡里。”

李通判望着这少年清澈的眸子,一时竟不知他是真不懂这些毒物的另一重用途,还是心思深不可测。

打着哈哈,

“公子仁心,本官代百姓谢过……”

席间,李通判不免提及此地风俗,言语间试探着那等南风之事。

秀行静默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抬眼时,眸中清澈依旧,只是添了一丝与人分享新奇发现的纯然光亮。

“通判大人说起风气,倒让晚生想起游历时见过的一种奇树。”

他声音平和,如同在描述一株草药的性状,

“名曰榕树,然本地土人,却唤它作‘南风树’。”

李通判一怔,心猛地一跳:

“哦?此名……有何典故?”

“甚是奇特,”

秀行娓娓道来,神情专注,

“凡有小树生于其侧,那榕树便会探出气根,初时如丝,渐次如索,将小树徐徐缠绕。直至脉络相通,年深日久,两树竟合为一体,再也分拆不开。故而土人以此名之。”

他言语之间,纯粹是对造物神奇的惊叹,无半分褒贬。

然而,李通判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他听着“渐次如索”、“徐徐缠绕”、“合为一体”这些词,再结合“南风树”之名,只觉得字字都像是在影射自己那点心思,举到唇边的酒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点隐秘的念头,在这少年纯粹如镜、不染尘埃的目光下,被照得无所遁形,显得格外不堪。

他试图挽回些许颜面,斟词酌句道:

“公子妙喻。只是……这世间之事,未必都如草木般纯粹。有时看似纠缠,或许亦是……相依共生之道?”

秀行闻言,却轻轻摇头,目光清正地望向窗外夜色中模糊的湖水,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草木的范畴里:

“大人,晚生浅见。若纠缠能如榕树般自成风景,倒也罢了。只怕是……罂粟缠苗,夺其阳光雨露,最终两相摧残。”

李通判神色骤变,躲闪目光。

随后干笑两声,默默无言,再也接不上话。

秀行却早已转过目光,望向窗外无垠的夜色。

他不再言语。

草木世界的法则纯粹而分明:

共生,或掠夺。

临行前,李通判亲自将一匣子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兰草推到秀行面前,低声道:

“此乃珍苗……下官亦与有荣焉。”

秀行目光掠过那兰草被精心束缚的根须,宛然拒绝:

“它更该生于空谷。”

车马辘辘,再度启程。

李通判无计可施,遗憾挥别白小公子,泪洒田埂。

秀行坐于车内,杜衡安稳地睡在他膝上,小爪子还无意识地抱着他一片衣角。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他手下轻轻抚摸着猫咪额间那点独特的、宛如秋阳凝成的金黄,想着柳兄,又想到爱猫成痴的柳掌柜。

车厢微晃,他透过杜衡柔软的皮毛,感受到柳兄书案那片沉水香,以及柳掌柜修剪花枝时,那专注寂寥的侧影。

“杜衡,”

他轻声自语,目光望向窗外,

“你说柳兄此时,在做些什么呢?是在苦学,还是在为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俗务’蹙眉?”

小猫在梦中抖了抖胡须回应。

秀行浅浅一笑,

“你母亲茉莉定然是个妙猫,才能生出你这般灵性的小家伙。”

指尖轻柔地梳理着它的绒毛,他不再说话。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天地间一派澄明。

车马融入这无边的澄明之中,轱辘声与风声交织成催眠的絮语。

杜衡在他膝上睡得香甜,呼噜声细密而平稳。

他闭上眼,只去感受——

他化入了这天地间,成了一株只需阳光雨露,便可安然自在生长的草木。

——

也就在这天地将明未明的一瞬,宫阙深处,那金丝楠木映照的金笼里,几声细弱呜咽,划破了黎明。

两只湿漉漉的虎崽,带着上天的“恩赏”,降临在紫宸殿。

它们蜷缩在锦缎里,尚不知包裹自身的温暖,便是此生无法挣脱的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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