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去逮,小猫又往里钻了钻。
柳清的目光,无意地瞥见了那缝隙之下,闻人九晷后颈的肌肤。
光洁一片,并无半点柳叶。
单衣也被小猫拱得有些凌乱。
闻人九晷反手探入,试图捉住那团毛茸茸的“祸害”。
身体劲瘦的线条因动作而紧绷——若非知晓内情,绝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这恰恰让柳清的心揪得更紧:
这孩子是将所有不适都锁进了骨头里,这种隐忍,比任何明显的虚弱都更让人心痛。
就在闻人九晷侧身、衣物褪至臂弯、背部大片肌肤因动作而裸露的刹那——
柳清的目光原本关切地追随着他的动作,却于这一瞬间,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劈中天灵,猛地凝滞!
在闻人九晷后背正中,脊柱线上,一个极其隐秘、若非此刻衣衫不整,绝难看到的位置,赫然有一小片青郁的痕迹!
柳叶,它像一枚被烧红的火漆。
柳清的心跳,在胸腔里漏了一拍。
「惊鸿的诅咒,如今正一字一句,应验在你们自己身上!」
「看着她的子孙……」
那冰冷戏谑的声音,竟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在他颅腔内轰然炸响。
而眼前这个,他眼前这个最好的孩子,正用这副烙印着家族诅咒的脊梁,扛着最危险的“复国”重担,走向一个可能早已注定的、作为“战败国书”的结局。
一股熟悉的锈味窜上喉头。
那不是悲伤,是目睹历史车轮按照仇敌编写的剧本,精准碾过至亲骨肉时,灵魂发出的恶心与震颤。
他扶着窗棂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惨白如骨。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
眼前的世界骤然失去了色彩,柳清闭了闭眼。
当他再睁眼时,所有惊涛骇浪已被压缩成眼底最深处的一片寒潭。
他抬手抹眼眶的动作,缓慢而沉重。
闻人九晷已捏住了小猫的后颈皮,将它拎了出来。
小家伙不满地“咪呜”着,四爪悬空乱划。
他迅速将衣和劲装拉好,系上扣袢,披回赤氅。
他将小猫递给柳清,语气已恢复平静:
“顽劣。”
柳清接过小猫,指尖微微发颤。
他垂眸看着怀中浑然不觉、还在舔爪子的小猫,再抬眼时,神色已如常温煦。
“是该管教。”
柳清顺着他的话,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
他轻轻点了点小猫的脑袋,
“再这般无法无天,真该饿你两顿。”
猫七早已趁机整理好衣物,面红耳赤地低声道:
“属下失职,爷,舅老爷,属下先去巡防!”
说完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令人尴尬的现场。
柳清抱着猫,望向闻人九晷,仿佛刚才的插曲已过,话题回到了正事:
“烛阴,启明阁的事就按方才定的办。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自然的关切与忧心,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着那片胎记在脑海中留下的灼痕。
望向闻人九晷的目光,充满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悲绝的审阅。
“只是……近日总想起昀儿。”
他开口,
“他孤身在那吃人的京城……也不知,究竟在为何种‘职司’奔波。”
“职司” 二字,他说得极轻,极缓,仿佛在舌尖品尝这两个字背后血淋淋的真相:
那孩子所谓的“职司”,是太子?
是棋子?
还是……皇帝口中那个“渴望被征服、模仿影子来乞怜的可怜虫”?
每多想一层,自责的毒牙就深噬一寸——因为他这个舅舅,此刻的“启明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表演”?
他们真的能挣脱这早已写好的命书吗?
“你……可有他的消息?他何时,才能脱身来北境与我们团聚?”
闻人九晷静默了片刻。
风穿过望楼,卷起他赤氅一角,带来一阵梨香。
“舅舅放心,”
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昀弟在京中……自有他的处境与打算。职位不便细说,但性命应是无虞。团聚之事,需待时机。京城……非易与之地,脱身不易,强求反恐生变。”
他看向柳清,眼神沉静如渊:
“待此间根基更稳,时辰更迭,或有转机。眼下,仍需忍耐。”
柳清凝视着他,最终只是轻轻颔首,叹了口气:
“我明白。只是骨肉分离,终是牵挂。你也是,行事务必周详,保全自身为上。”
“我会的,舅舅。”
闻人九晷道,
“‘飞光’是刀,斩腐木;‘启明’是种,育新苗。欲改时辰,非一朝一夕。我们需做的,还很多。”
柳清:
“嗯。我明白。”
他不再多言,抱着小猫转身离去。
厢房门关上的刹那,柳清没有靠门,而是直接踉跄了一步,手撑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站稳。
怀中的猫轻轻叫了一声,他低头看去,眼神涣散而遥远。
“凌虚先祖……惊鸿……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串联,像在清点一串由失败与骸骨组成的念珠。
最后,念珠停在了“昀儿”和“烛阴”这两个名字上。
他走到水盆边,没有将脸埋入,而是用双手掬起冰冷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缓慢而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脸颊和眼周。
仿佛这份凉意,能暂时覆盖灵魂正在被凌迟的剧痛。
抬起头,水渍纵横的脸上,褪去了惯常的温煦。
“错了。”
他看着镜中自己,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他坐到案前,《启明阁章程》摊在眼前。
他提起笔,在那些“识字”、“算数”、“草药”、“织造”、“强身”的条目旁,以极小却极工整的字迹,开始做注。
“须增‘毒理辨析’与‘应急解毒’,尤重矿物之毒与罕见于宫廷记载之异方。”
“非为角力,旨在灵敏、耐力与急症自救。须授简易穴位按压以缓剧痛、稳心神之法。”
在章程最末的空白处,他另起一行:
“授人以渔,其旨非仅在温饱。更在使蒙昧者睁眼,使受缚者知锁之所在,使濒溺者,掌心犹握一钉,可凿冰求气。”
写罢,他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可凿冰求气”五字,久久停留。
然后,他吹熄了手边的油灯,只余下窗外的微光。
他走到窗边,望向烛阴所在望楼的方向,又仿佛望向了更南方,那片吞噬了他妹妹的吃人的宫阙。
“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