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得如此彻底。
鲜活褪去。
那张脸上瞬间漫过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悲伤和明悟。
悲伤到……那张与他肖似的脸,在那一刻,竟像一面扭曲的镜子。
镜子里照出的,是北邙秋猎时,于御座玄色龙袍的笼罩下,那个被迫仰起头、承受着一切目光审视的、名为“太子”的苍白倒影。
是宁安在兽笼中,从血泊与虎尸旁颤巍巍站起、半边脸被撕裂、左耳永寂,用那只尚能听清的耳朵对准父皇,嘶声问“您现在能听见儿臣了吗”时,眼底烧尽的最后一点微光。
指节蓦地收拢。
“咔嚓。”
像什么呢?
像父皇抚过黑翎箭羽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像御座上投来的、将他与怀中影子一并收入眼中的一瞥——没有怒,没有喜,只是一种绝对的、将所有人情绪与反应都纳入视野的观察。
太像了。
像到每一次注视柳照影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都像在凝视一个被彻底剥去鳞片、赤裸裸的他自己。
而这一切——那“不容辩驳的美”,那珍视的微光,那绝望的燃烧——最终,都是在他,或像他父皇那样的“定义者”手中,被轻易地定价、交换、摧折。
父皇观赏宁安的搏杀,如同观赏一把刀是否足够锋利。
他安排柳氏兄妹的悲欢,如同调整琴弦的松紧以听其哀音。
他拆散柳氏女与宁安,父皇拆散……很多。
他想起自己在镜前,如何冷静地评估着影子那“悲伤到明悟”的神情。
这评估的视角、那份抽离的冷静……
与此刻记忆中父皇抚弄箭羽、眼底映出北邙山血色秋光的神情,竟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不是想法,是那种“观测”的本身。
内核深处那片观测之地,父子二人,竟已共享。
他正在用父皇丈量人心的那把尺,去丈量他人的悲喜;
正在用父皇观赏痛苦的那种眼神,于自己亲手布下的棋局里,寻觅预期的“反应”。
松塔片片剥落,碎屑扎进皮肤的刺痛,竟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灵烨山中,松针扎在掌心的触感。
那里没有需要解读的寓意,只有风和树脂辛辣纯粹的气息。
窗外,驯虎人短促的笛音第一次响起,尖利如锥。
虎崽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
他喉头像是被那碎裂的松塔渣子哽住了。
他试图吞咽,却只尝到降真残留的凛冽和梨香的涩。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离开这片处处是镜面、每一步都可能照出父皇影子的地方。
赶在心底那片属于“乔玄”的阴影,彻底吞没属于“乔慕别”的轮廓之前,
将他眼中所有人的悲欢都映照成可供玩味的棋局之前——
逃出去。
去有粗粝石头、有真实尘埃、有不属于任何棋局的声音和气味的地方。
去看那枚他试图在父亲绝对掌控的棋盘之外生长的“意外”,是否还活着。
否则,他怕下一个在镜中清晰浮现的,将是一张他此刻已然开始熟悉的、属于乔玄的平静侧脸。
他无意识地用指尖划过自己下颌——那轮廓,是否正一年年接近镜城深处的主人?
乔慕别转身前,最后瞥了一眼身侧——墨丸团在墨狐裘褥上,睡得安稳。
而铁笼边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那笛音,短促,尖利,一声声,像是催着他廊下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