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团返回穹顶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庆祝，也不是好奇的询问，而是一片冰冷的沉默。
会谈本身取得了一定成果——零号确实出席了，虽然他的状态明显被药物或技术控制，但在关键时刻，他通过预先约定的眨眼密码传递了一条信息：“内部叛乱，48小时，清除派将行动。”
此外，园丁“研究派”的代表表现出真诚的兴趣，提出了建立信息共享机制的初步框架，甚至同意暂停三个设施的“非自愿优化”程序，以换取穹顶分享“意识恢复技术”的部分非核心技术。
从战略角度看，这是一次成功的外交接触。但战略成功无法抵消社区内部的信任崩塌。
老王在返回车上低声报告：“你们离开的36小时里，社区发生了三次小规模冲突。不是暴力冲突，而是争吵、对峙、分裂。支持苏教练的人组成了‘原则派’，要求立即终止与园丁的所有接触。支持你的人组成了‘务实派’，认为会谈是必要的。还有中间派，不知所措。”
“人数分布？”林墨问。
“粗略估计：原则派约40%，务实派约35%，中间派25%。但原则派更团结，更发声。务实派中有不少人私下质疑，但公开支持你。中间派在观望。”
40%的人认为他在道德上已经背叛了社区的核心价值。这个数字让林墨感到一阵寒意。
更直接的表现是，当他们车辆驶入穹顶时，聚集在入口的人群自动分开成两边：一边是务实派，点头致意但表情复杂；另一边是原则派，眼神中充满怀疑甚至敌意。没有欢迎的掌声，没有庆祝的欢呼，只有分裂的沉默。
林墨下车时，一个年轻女子——他曾在她受伤时亲自照顾过她——走上前，不是迎接，而是质问：
“你和他们握手了吗？那些改造人类、杀害无辜的人？”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公开，所有人都听到了。林墨可以回避，可以辩解，但他选择诚实：
“是的，我握手了。不是认可他们的行为，是尝试建立沟通渠道，以减少更多伤害。”
人群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那个女子眼中闪过泪光：“我哥哥被他们抓走了。如果你和他们握手，那感觉就像...就像握着我哥哥鲜血的手。”
她转身离开，人群中的一部分人跟随她离去。没有说话，但那沉默比任何谴责都更沉重。
回到指挥中心，林墨发现核心团队也已经分裂。
陈博士和小雨支持继续对话路线，认为取得的进展证明了策略的有效性。
老王和赵凯虽然执行命令，但表达了担忧：“社区的凝聚力在瓦解。如果内部不稳，任何外部协议都没有意义。”
张倩给出了最深刻的观察：“这不是关于园丁，这是关于你，林墨。苏沐晴的离开让你从‘共同领袖’变成了‘唯一决策者’。而她离开的原因——道德原则——让她成为了某种‘流亡的良心’。人们现在看你时，不仅在评估你的决定，在比较你和她。而她在比较中占据道德高地，即使她不在场。”
林墨理解这个动态。苏沐晴通过离开，将自己定格在“纯洁原则”的时刻。而他在继续做出复杂、模糊、必然包含妥协的决定，在比较中显得“不纯”。
这是领导力的终极困境：做容易但可能错误的事（迎合大众情绪），还是做困难但可能正确的事（坚持不受欢迎的策略）？
那天晚上的社区会议证实了张倩的分析。
当林墨汇报会谈成果时，原则派直接打断：
“成果？什么成果？他们同意暂时停止改造？暂时？那意味着他们承认自己在做错事，但只同意‘暂时’停止？这算什么成果？”
“信息共享？我们要和那些怪物共享什么？如何更好地折磨人类的技术？”
“零号传递了信息？他可能在被控制下传递虚假信息，引诱我们进入陷阱！”
每个质疑都有一定道理。每个质疑都反映了真实的担忧。但每个质疑也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完全拒绝接触，可能导致更多即时伤害。
林墨试图解释权衡，解释策略，解释长期目标。但他能感觉到，人们听到的不是逻辑，是情感；不是策略，是道德。
会议最终在不愉快的休会中结束，没有达成任何新共识，只加深了裂痕。
那天深夜，林墨独自审阅园丁传来的初步协议草案时，小雨带来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原则派在私下集会，”她报告，“不是阴谋，是公开的讨论小组，但...他们开始谈论‘必要时采取行动保护社区灵魂’。”
“‘采取行动’是什么意思？”林墨警觉。
“还不清楚。可能是推动新的投票，要求终止与园丁的所有接触。也可能是...更极端的。”小雨犹豫了一下，“有人提到了苏教练说的‘摧毁他们的方法’。”
林墨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社区内部的一部分人开始计划攻击园丁，而另一部分人在准备与园丁合作，那么内战的可能性是真实的——不是暴力内战，但可能是决策瘫痪、资源分割、最终物理分裂。
更糟糕的是，如果原则派真的采取某种极端行动，可能会触发园丁的清除派发动攻击，而届时社区将因分裂而无法有效防御。
独裁者的重担在这一刻达到了。林墨拥有异界仓库的能力，拥有社区的创始权威，拥有大多数系统的控制权。理论上，他可以强制推行自己的决定，压制反对声音，统一社区方向。
这正是埃里希所做的：确信自己知道正确道路，压制所有异议，最终走向疯狂。
林墨拒绝那条路。但另一条路——民主协商、尊重分歧、寻求共识——在危机时刻显得低效而危险。
他面临一个不可能的三角：
1. 做出正确决定（与园丁对话以阻止更多伤害）
2. 保持社区团结
3. 尊重民主程序
在苏沐晴离开前，这三者似乎可能同时实现。现在，他最多只能选择两个，必须牺牲一个。
如果他坚持正确决定和民主程序，可能失去社区团结（分裂加剧）。
如果他坚持正确决定和社区团结，可能必须压制民主程序（走向专制）。
如果他坚持社区团结和民主程序，可能必须放弃正确决定（屈从于情绪化反对）。
凌晨三点，林墨做出了一个痛苦但必要的决定。
他没有睡，而是开始写作。不是命令，不是宣言，而是一份完全透明的报告：会谈的所有细节，园丁代表的所有言论，零号状态的所有观察，协议草案的所有条款，潜在风险的所有评估，战略考量的所有逻辑。
他附上了所有原始记录：通讯录音、全息录像、数据文件。然后，他添加了自己的思考过程：为什么做出这些决定，权衡了什么，恐惧什么，希望什么。
最后，他写了一份“领导者自我评估”，坦承自己的局限、可能的错误、需要改进的地方。
这份文件长达五十页，他在黎明前完成。然后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将文件公开发布给社区每一个成员，不设访问限制，不设解读引导。
第二，宣布暂停所有与园丁的进一步接触，等待社区充分讨论并达成新共识。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宣布将在一个月后辞去领导职务，无论讨论结果如何。
这个决定引起了轩然大波。
辞职？在危机时刻？在社区分裂时？
会议再次紧急召开，这次人们不再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