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来自北平的中尉连副,姓孟。
他瘸着一条腿,满脸的油泥也遮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损劲儿和精明。
此刻他紧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瞪着陈小川:
“提前暴露了火力点,
鬼子的手炮说话间就砸过来了!
咱们这是没盖子的土坑,
您是嫌自个儿命长,还是嫌弟兄们活得太滋润了?
想让大家都跟着你一块儿变烤猪?”
“你凶啥子嘛!我那是火力侦察!
万一那后面跟的是鬼子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比被鬼子摸到眼皮子底下抹了脖子强!”
“嘿!您还跟我这就这儿嘴硬?”
孟烦了被气笑了,指着陈小川的鼻子,
“爷们儿,要是刚才那后面真跟着鬼子,
现在砸在你脑门上的就不是我的唾沫星子,
而是专炸机枪的榴弹了!
你当鬼子的掷弹筒兵是吃干饭的?
那是长了天眼的!”
“嘿!瞧瞧!”
一个满脸胡茬的溃兵,大概是刚才还没吃饱,此时咧着嘴,
在那因为恐惧而紧绷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贪婪的笑意。
他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一样爬到了战壕的胸墙上,
探出半个身子,盯着不远处那两具被打得血肉模糊、还在抽搐的野狗尸体。
“鬼子没来,来了狗子!”
那溃兵回过头,冲着下面缩着脑袋的众人嘿嘿一笑,
眼里冒着绿光:“嘿嘿,有人要吃香肉不?
这可是上好的下酒菜!那英国佬的罐头虽好,哪有这新鲜玩意儿带劲?”
说罢,他把枪往身后一背,两手一撑就要翻出战壕去把那两具野狗尸体拖回来,
“等着啊,我去给弟兄们加个菜!”
“欸!别出去!”
陈小川虽然刚才被孟烦了骂了一顿,但心里那根弦始终没松。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人的脚踝,急声道:“外头情况不明,快下来!”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那人的裤腿。
“砰!”
一声清脆、干瘪的枪响,极其突兀地撕裂了空气。
那是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如同折断干树枝般的脆响。
那名溃兵脸上的贪婪笑容瞬间凝固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眉心处猛地钻出一个黑洞,
紧接着,后脑勺像是被重锤砸烂的西瓜一样瞬间炸开。
红的血、白的脑浆,在空中喷出一道惨烈的扇面。
他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像个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栽下来。
“噗通!”
沉重的尸体砸进战壕底部的烂泥里,
激起一大片混杂着血水、泥浆和红白之物的污秽,
劈头盖脸地溅了陈小川和周围几人一身。
那温热、腥臭的液体糊住了陈小川的眼睛,
他抹了一把脸,
看着手上那黏糊糊的东西,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零点一秒。
紧接着,是歇斯底里的爆发。
“鬼子!!鬼子上来啦!!”
陈小川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连滚带爬地扑向重机枪位。
“狙击手!隐蔽!都他妈隐蔽!!”
孟烦了反应最快,那条瘸腿仿佛装了弹簧,
瞬间把自己贴死在壕沟底部的死角里,
同时还不忘把那个吓傻了的豆饼一脚踹趴下。
“咻——咻——咻——”
迷雾中不再是只有一声枪响,而是瞬间爆发出了密集的排枪声。
子弹打在战壕边缘的土层上,激起一蓬蓬红色的土雾,
像是无数条看不见的毒蛇在疯狂地啃噬着阵地。
这时候不用谁动员,死亡的恐惧就是最好的督战队。
战壕里的溃兵们四散开来,扑向各自的射击位。
那挺刚才还因为“打野狗”被骂的维克斯重机枪再次发出了怒吼,
战壕下方,孟烦了翻了个白眼,一脸恨铁不成钢,
“望着我干嘛啊?我的大连长!”
“这时候发什么愣?
派人去通知师部啊!
告诉他们,咱们这儿不是演习,鬼子真的迂回侧翼来了!
咱们这点人不够塞牙缝的!”
阿译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如捣蒜,
转过身手忙脚乱地指着离他最近、正往腰里塞手榴弹的邓宝,
大喊着:
“那个……那个,不辣!你去!你去通知师部!快!”
邓宝头也没抬,
那双沾满油泥的手麻利地把几颗英制米尔斯手雷的插销挂在武装带最顺手的位置,
看都不看阿译一眼,那话硬邦邦的:
“我?我不去。
王八盖子滴,老子刚刚吃饱喝足,现在要打小日本了,
让我去报信,我不干喏!”
阿译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那张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嘴唇哆嗦着,想摆出长官的架子却又底气不足,
“你……你这是抗命!我是连长……”
“行了!我的大连长欸。”
孟烦了一脸不耐烦地把阿译的手扒拉下来。
他单腿蹦跶着,靠在湿漉漉的壕壁上,
一边把那支用了很久的中正式拉栓上膛,
一边用那口地道的北平片子损道:
“爷们儿,您也不瞅瞅,不辣这货那是属牛的,
见仗就红眼,你能指挥得动他?
再说了,让他去报信?
这孙子半路就能拐去炊事班偷罐头吃,
到时候把正事耽误了,咱们这一百多号人都得交代在这儿。”
说着,孟烦了那双透着精明和疲惫的贼眼在战壕里扫了一圈,
最后落在了缩在角落里、正如同一只受惊的鹌鹑般的一个年轻小兵身上。
“豆饼!别傻愣着!过来!”
孟烦了伸手一把将那个瘦小的身影拽了过来,
那是个河北兵,年纪不大,
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
孟烦了照着豆饼的屁股就是一脚,力道不大,
“去!撒丫子往师部跑!
告诉他们,咱们这儿侧翼成了筛子了,
鬼子带着二鬼子从林子里摸上来了,
不想侧翼被打穿就赶紧派人来!
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