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夜,暑气如一块沉甸甸、湿漉漉的旧棉被,紧紧捂在新乡村上空。白天喧嚣的蝉鸣早已偃旗息鼓,只余下田野深处的蛙鸣,像是夜的更夫在打着瞌睡的梆子。顾安和顾峰并排躺在铺着冰凉竹席的床上,薄薄的夏被早被蹬到了脚边。头顶的老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像一个疲惫的老者,慢吞吞地搅动着粘稠凝滞的空气,送下来的风也是温吞的,带着铁锈和灰尘的气味,扑在皮肤上,汗珠闷着不肯蒸发。
“哥,你说村口老榕树上的知了王是不是睡着了?它今天叫得可…”顾峰侧着身子,话头刚起,就被一种诡异的声响掐断了。
先是门环。那个不知挂了多少年、磨得光滑锃亮的黄铜门环,毫无征兆地“嗒…嗒…嗒…”轻叩了三下门板。声音并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清晰得像豆子落在青石板上,又像是顽皮的手指关节在试探性地敲门。紧接着,头顶那架老旧的吊扇,它那常年累月转动时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吱呀”呻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扇叶以一种极其轻微的、却令人心惊肉跳的幅度,左右摇摆起来!不是旋转,而是像挂在晾衣绳上的湿床单被微风拂过时那种慵懒又危险的晃动。
连接扇叶的铁杆,也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嘤嗡”声,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拉扯。悬在灯绳末端那个小小的玻璃坠子,此刻也一反常态,挣脱了惯性的束缚,跳起了细碎而无声的踢踏舞。
外屋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竹椅被猛地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老妈李云娇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木门板,带着一种极力克制却无法完全掩盖的紧绷,像一根被骤然拉紧的弦:“安仔!峰崽!别睡了!地动!地在翻身了!”
“翻身?”顾峰一个激灵从竹席上弹坐起来,黑暗中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全身肌肉绷紧,屏住呼吸,等待着记忆中听过的“地动山摇、房倒屋塌”的轰鸣。然而,除了那门环又心有不甘地“嗒”了一声,以及吊扇扇叶继续着那令人心悸的轻微扭摆,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并未降临。紧绷的弦“啪”地松了,新奇感像气泡一样“咕嘟嘟”冒上来,他甚至有点失望地咂咂嘴:“哥,这就完事了?地震就这么点劲儿?还没咱家那头狮头鹅蹬墙的动静大呢!”他伸手想去拨弄那晃动的灯绳坠子。
顾安早已无声地坐起,黑暗中,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没有看弟弟,而是侧耳凝神,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的瓦片,投向浩瀚却潜藏危机的苍穹。
前世经历过的几次微震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冰凉而熟悉。然而,这熟悉的冰凉之下,蛰伏着更深的、几乎要将血液冻结的寒意。那是前世在新闻画面里烙印下的、关于毁灭的记忆:如积木般倒塌的教学楼,狰狞扭曲的钢筋刺破苍穹,废墟缝隙中那只苍白僵硬、向着虚空徒劳伸出的手……那些画面无声却沉重,带着死亡冰冷的气息,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门外,新乡村已被这小小的悸动彻底惊醒。先是几声短促、试探性的狗吠,像哨兵发出了警报。旋即,仿佛连锁反应,低沉而惶惑的犬吠声此起彼伏,从村东头蔓延到村西口,撕扯着夜的静谧。紧接着,“吱呀——吱呀——”的开门声此起彼伏,像是村庄在沉重地喘息。昏黄的灯光从一扇扇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泄出,在黝黑的村道上投下长长短短、晃动摇曳的影子,如同无数不安的触手。
人影在昏黄的灯火与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晃动、聚集。男人们大多只穿着汗衫或干脆赤膊,精壮的臂膊上还带着劳作留下的晒痕和泥点,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残留着惊悸过后的紧绷,彼此压低声音急促地交流: “嗨呀!刚才那一下,我这心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顾老石的儿子扶着自家门框,脸色在灯光下有些发白。
“可不是!我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都给震掉了!还以为是自己头晕呢!”沈老木匠心有余悸地摸着后脑勺。 “老话可真没说错!”顾老汉捻着稀疏的胡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笃信不疑的恐慌,“你们想想!前两天村东头那口老井,水位是不是飘忽不定?水色是不是发浑带泡泡?这就是地龙要翻身的前兆啊!” “对对!还有河沟子边上的癞蛤蟆!”胖婶立刻尖声附和,双手比划着,“前两天乌泱泱的一大片,蹦跶得那个欢实!可昨儿个呢?一个影儿都没了!这不是搬家逃命是啥?”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恐慌如同无形的涟漪,在夜色里荡开。
女人们则更多地将身边懵懂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安抚地拍着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爷保佑”、“祖宗显灵”,脸上那份日常的平静被惊悸取代,眼神里充满了对脚下这片土地突然变得陌生的惶惑。
顾安和顾峰也穿上鞋走到屋外。顾峰像条小泥鳅似的挤进人群,小脑袋努力昂着,耳朵竖得尖尖的,贪婪地捕捉着大人们口中那些神秘莫测的“地震前兆”,小脸上交织着兴奋、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爷爷,”顾安的声音不大,却沉稳地穿透了嗡嗡的议论,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的力量,“您说的这些现象,很多时候是巧合,或者是事后回想才觉得像‘征兆’,并不一定科学。小震不用慌,大震……有时候跑也未必来得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语气加重,“关键是要平时做好准备,房子要盖得足够结实,心里要时刻装着这根安全弦儿。”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激起一片议论。有人摇头嗤之以鼻,有人若有所思地皱眉,也有人像是抓住了主心骨,连连点头。
“安小子说得在理!”村长顾有田提着个老旧的铁皮手电筒大步走来,橘黄色的光柱像一把利剑劈开黑暗,在众人脸上扫过,留下短暂的光斑,“都甭在这儿瞎猜胡想了!各家各户,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拿上亮儿,麻溜地检查自家的房子!墙根、墙角、承重的梁柱、檐口的瓦片,特别是猪棚和粮仓!一寸一寸地给我瞧仔细喽!看看有没有新裂的口子!听见没有?!”
一声令下,如同吹响了集结号。瞬间,更多的光柱亮了起来!粗壮的、细弱的、雪亮的、昏黄的……无数道手电光如同黑夜惊醒的独眼巨人,在新乡村的房前屋后、墙角沟壑间疯狂地扫视、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