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扫过新乡村,暑气被几场夜雨浇熄了气焰。天空是洗过般的瓷青色,云朵蓬松如刚弹好的棉絮,懒洋洋地浮着。
风从村口掠过,裹挟着龙眼成熟的、沉甸甸的甜香,又穿过食茶亭翠绿的光带,染上一丝竹叶的清凉,最后调皮地钻进粿条坊敞开的木门,撩动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余烬,带起几星微红的炭火。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混合着草木灰的微呛、新鲜米浆的清甜、雨后泥土的腥鲜,以及远处稻田飘来的醇厚气息。一种属于八月末新乡村特有的、丰饶而安宁的交响。
顾安站在粿条坊门口,檐角一滴残存的雨水恰好滴落,在他脚边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小小的、透明的水花。他看着作坊内:
顾得老先生正用一只黄褐色的老葫芦瓢,舀起木桶里澄澈的井水,手腕悬停在石磨上方。水流如银链般倾泻而下,细细冲刷着磨盘沟槽里残留的乳白色浆液。水流过青石,发出清泠泠的细响,如同山泉淌过溪石,带走劳作后的余温,也留下一片洁净的石青本色。水珠在沟槽底部汇聚,折射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一闪一闪。
陈娟阿婆则在另一侧忙碌。她将蒸好、摊凉、切得宽度一致的粿条,小心翼翼地从宽大的竹床上拢起。那粿条粉白宽厚,带着凉意,触手温润如玉。她用一块洗得发白、吸水性极好的厚棉纱布,如同包裹初生婴儿般,仔细地覆盖其上,轻轻按压吸去多余水分,再仔细地铺上一层新鲜的、宽大碧绿的芭蕉叶。芭蕉叶特有的植物清香与粿条的米香悄然交融。最后,她才将这珍贵的“云絮”轻柔地安放进宽大的竹筐里,动作舒缓而虔诚。
“顾爷爷,陈阿婆,”顾安抬脚迈过门槛,声音清晰而带着商量的暖意,“跟您二老商量个事儿?”
顾得老先生闻声,慢慢直起有些佝偻的腰背,那动作像一棵老松在伸展枝桠。他用搭在脖子上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毛巾擦了把额角细密的汗珠和脖颈间的水渍,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朴实而温和的笑容:“安仔,有事就说,跟阿公还兜啥圈子?可是看上我这老磨盘了?”他打趣着,眼神慈爱。
顾安的目光深情地掠过那架沉默而厚重的石磨,它如同作坊的古老心脏,刻满了岁月与米浆共同书写的年轮;掠过灶台上那口巨大的、底部被柴火舔舐得黢黑发亮的铁锅。
那是蒸汽升腾的圣殿,落在竹筐里那些被芭蕉叶温柔覆盖着的、洁白如玉、散发着温润米香的粿条上。“我想着,咱们这心头肉,”顾安用了“心头肉”这个带着温度的词,“能不能也摆上农家乐的餐桌?让更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尝尝咱们新乡村的‘云朵味儿’?”
“农家乐?”陈娟阿婆停下了整理芭蕉叶的手,直起身,微微侧头,脸上带着一丝朴素的疑惑和好奇,“你是说村东头咱们村开的铺子?专门招呼城里人吃饭歇脚的地儿?”
“对!就是那儿,”顾安点头,语气骤然升温,如同灶膛里添了新柴,“现在顺着微微那些视频摸来的游客,像溪水里夏天冒头的鱼群,越来越多啦!我感觉农家乐的生意咕嘟咕嘟冒泡,红火得很。可我觉得,光让客人啃啃鸡鸭鱼肉还不够味儿,不够地道!您二老这粿条,可是烙着咱新乡村魂儿的一绝!纯石头磨浆,老灶头蒸皮,手起刀落切条,一丝一毫都沾着手心的温度!那米香味儿,钻鼻子;那筋道劲儿,弹牙!外头那些轰隆隆机器吐出来的干巴巴的粉条子,拍马也赶不上!”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位老人,声音放轻了些,却带着更大的热望,“而且,我想的不光是隔墙递过去几把粿条就完事儿。我想让那些馋嘴的客人,先到您这儿来!让他们踏进这个门,亲眼瞧瞧这‘云朵’是怎么飘下来的!”
“到这儿来?看我们磨米蒸粿?”顾得老先生花白的眉毛惊讶地向上抬了抬,像被风掀动的屋檐草。
“对!就是来看!”顾安的声音带着一种描绘画卷的笃定,“让他们亲眼瞧瞧您怎么稳稳地推着这千斤重的‘老伙计’(石磨),看米浆怎么像初生的羊奶一样流淌出来;让他们亲耳听听阿婆掀开蒸屉时那‘噗’一声热汽冲霄的动静,看看那刚出锅的米皮月亮有多晃眼;让他们闻闻这作坊里钻人鼻孔的米浆香、柴火香、蒸汽香!这才是活着的滋味儿!”他走近一步,眼神诚挚,“看完了,新鲜摊凉、切好的粿条,立马就送到农家乐的后厨!让张婶她们这些灶台上的快手,当着客人的面儿,用大火猛油,伴着咱自己发的嫩豆芽、鲜韭菜、香喷喷的蒜头酥,炒它个油光锃亮、镬气冲天!或者用熬了一宿的骨头汤,烫它个清亮爽滑、热气腾腾!让客人亲眼看着自己‘看过出生’的粿条,转眼就热气腾腾地端上自己的桌!这吃的还是粿条吗?不!这是吃的新鲜,吃的放心,吃的一份看得见源头的心安!吃的是咱们新乡村的诚意招牌!”
作坊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屋檐下残余的雨水滴答声,还有灶膛深处柴炭偶尔崩裂的轻响。顾得老先生和陈娟阿婆对视了一眼。老先生的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被如此郑重对待的惊讶,随即是深深的思索。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磨柄,仿佛在感受那千百年不变的石头心跳。陈娟阿婆则下意识地拢了拢盖在粿条上的芭蕉叶,眼神里闪烁着新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一点点被点亮的亮光,那是一种手艺被如此珍视、被邀请登上更大舞台的微光。
“这主意…听着倒是新鲜。”顾得老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石磨转动般沉稳,“可安仔,这作坊里烟熏火燎的,灰啊土啊难免,城里人金贵,会不会嫌脏?再说,我们老两口就这点慢吞吞的手脚,人要是呼啦啦来多了,怕是招呼不过来,反倒误了人家吃饭的时辰…” 他考虑的是现实的可行性。
顾安早已成竹在胸:“顾爷爷,您放心!这‘脏’啊,是带着麦香谷香的烟火气,是城里人花钱都买不到的‘真’!只要咱作坊干干净净敞敞亮亮,这过程本身就是吸引力!至于人多,”他微微一笑,“咱们不搞一窝蜂。让农家乐那边提前帮客人预约好时间,分批次来,一次不多,十来个人,既能看清,也不拥挤。您二老就当平常干活,该推磨推磨,该蒸皮蒸皮,该切条切条,偶尔跟好奇的客人唠两句就行,不用特意招呼。关键是这过程,这‘活’着的场面!”
陈娟阿婆这时插话,带着点小心的期待:“那…那粿条钱咋算?卖多少合适?要是人来得多了,米浆磨不及咋办?我这蒸锅一次就那么大…” 她担心的是最实际的生计和供给能力。
“阿婆您放心!”顾安立刻宽慰道,“粿条按比市价高些的价给农家乐,因为您这手艺值这个钱!游客参观过程完全免费,这是咱们招揽生意的招牌和诚意!至于量,”他眼中闪烁着规划的光芒,“咱们先试水。农家乐一天也就准备那么十来份‘粿条体验餐’,提前预约。您这边根据预约人数,头天晚上多泡点米,当天一早多磨一桶浆就足够了。实在人多,也能限量供应,物以稀为贵!咱们卖的就是这份‘独一份’的体验!”
顾安越说思路越清晰,语气也兴奋起来:“这还只是第一步!等咱们这‘粿条溯源之旅’打出名堂,以后还能在这作坊里,开小班!教那些真心想学、不怕辛苦的年轻人,怎么选米,怎么泡米,怎么推磨力道才匀,怎么看蒸汽断火候,怎么运刀切丝不断!让您二老这手绝活儿,真真正正传下去!别让它以后只留在机器冰冷的齿轮里!”
“传下去…开课…” 顾得老先生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像灶膛里重新燃起的火星。他看着自己布满老茧、青筋凸起的手掌,又看看那架陪伴了他大半生的石磨,语气带着一种悠远的感慨:“这老伙计…跟我一辈子了。要是能多几个人懂它、用它…倒真是件好事。”老人家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对“传承”的深切认同和隐隐的期盼。
陈娟阿婆则更关注眼前的细节,她已经开始盘算实操:“那…那当天磨的浆,当天蒸的皮,切好就得立马送过去炒,不然失了水汽就不够滑嫩了…” 她已经开始考虑如何保证送到农家乐的粿条处于最佳状态。
“正是这个理儿!”顾安用力点头,“这事还得请村长出面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