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那片临着玉带河拐弯角的缓坡地,终于盼来了它的新生。几台橘红色的挖掘机前些日子轰轰烈烈地干了好几天,不是平整土地,而是沿着缓坡外围,挖出了一条深深的引水渠渠基轮廓。河水被暂时导流,翻起的湿润黑土堆在旁边,散发着浓烈的、带着水腥气的泥土芬芳。这片地本就不需要大动,地势平缓,天然带着微微的弧度,像大地母亲温柔摊开的手掌。如今渠基初成,只待最后的水泥衬砌,剩下的,就是把这块“手掌”铺上一层柔软鲜活的“绿毯”,化身村里规划的野趣露营地。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草尖上还顶着晶莹的露珠。村书记顾大海开着他那辆漆皮斑驳、后斗哐当作响的蓝色小皮卡,副驾驶上坐着顾安。车子沿着新压实的土路颠簸前行,目标是镇子外环路边上那家规模不小的“绿源草皮场”。
草皮场门口停了好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重型卡车,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青草汁液混合着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巨大的场院里,景象壮观:一垛垛切割得极为规整、边缘笔直的草皮卷,如同巨大的绿色瑞士卷,被堆叠得小山般高耸。这些绿色的“卷轴”湿润厚重,根部包裹着薄薄一层肥沃的黑色营养土,显出蓬勃的生命力。工人们穿着深筒胶靴,吆喝着号子,动作麻利地将草皮卷装上货车,一派繁忙景象。
顾大海领着顾安,熟门熟路地绕过草垛,来到一间简易板房办公室。一个穿着沾满泥点工作服、皮肤黝黑发亮、嗓门洪亮的中年汉子正对着电话大声说着:“……张老板您一百个放心!这批‘海滨雀稗’早上刚切的,鲜嫩着呢!根系壮得跟小娃娃手指似的!保准您那体育场开春就能绿油油,球员崴了脚摔上去都不带疼的!下午三点,三车准时发省城!”
放下电话,汉子一转头看到顾大海,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哟!顾书记!稀客稀客!快请进!您要的那两亩地野餐草坪,早给您备好啦!喏,就堆在东边棚子底下阴凉处,喷着水呢,精神头足得很!” 他正是草皮场的老板,姓孙,人称孙老倔,跟他打交道多年的大海都深知他那股子对草皮的较真劲儿。
顾大海递上一支烟:“孙老板生意兴隆啊!省城体育场都从你这儿拿货?”
“嗨!今年运气好,沾了大赛的光!”孙老倔接过烟别在耳朵上,一脸自豪,“咱们这儿的草,根密、耐踩、颜色正!上头点名要的!你们村这点量,正好算是搭上了顺风车,跟着这趟大单一起切出来的,绝对新鲜,跟刚出笼馍馍一样!”他搓着沾满泥星子的手,嘿嘿笑着。
顾安好奇地探头探脑,看着眼前这片绿色的汪洋。草皮卷散发出的浓烈、纯粹的植物气息,与他熟悉的水泥、泥土的味道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清爽。
“孙老板,咱村那营地,情况你也知道,就在河边缓坡上。”顾大海点着烟,商量道,“铺草皮的手艺活,还得麻烦您派两位老师傅过去给指点指点?这绿毯子铺得好不好,可关系到咱村的‘脸面’和以后游客的舒坦劲儿。”
“没问题!”孙老倔一拍大腿,干脆利落,“老李头!老陈头!听见没?下午跟着顾书记的车去顾家坡!拿出你们伺候省城球场的本事来!铺不好,回来扣你们晌午饭!”他朝外面大声喊着。
两个正在指挥装车、同样穿着胶靴、戴着手套的老师傅闻声转过头,咧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齿,其中一个扬了扬手里的钢卷尺,算是应下了。
下午,日头稍稍偏西。一辆满载着翠绿草皮卷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缓缓驶入村西露营地。草皮卷特有的浓郁青草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新翻泥土的气息。早已等在坡地上的顾大海和老李头、老陈头两位老师傅立刻迎了上去。
孩子们像一群闻到花香的小蜜蜂,呼啦一下围了过来。领头的是顾安的老弟,刚上三年级的顾峰,小炮弹似的冲到三轮车旁,后面跟着铁柱家的二小子铁蛋(小名铁柱,但顾安这辈还是习惯叫他小名)、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二丫,以及特意又跟父亲磨了半天才获准留下的沈知微。她今天换了身轻便的浅绿色运动服,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白皙的脸颊因为骑车过来微微泛红,少了些拘谨,多了些融入的雀跃。
“哇!好绿的草啊!”二丫第一个发出惊叹,小手忍不住想去摸车上那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草叶。
“别乱摸!”老李头眼疾手快地拦住她黑乎乎的小爪子,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妮儿,这草刚离地,娇嫩着呢!手上带灰带泥,沾上了不好活!”他五十多岁年纪,背微驼,脸上沟壑纵横如同旱季的梯田,但一双眼睛却精亮有神。
“李爷爷,这草铺下去就能踩吗?”顾峰仰着小黑脸,急切地问,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诱人的绿色。
“想得美!”旁边一直沉默寡言、正蹲下来仔细检查地坪平整度的老陈头抬起头,闷声闷气地接了一句。他比老李头瘦些,下巴留着硬邦邦的花白胡茬。“这草皮,跟刚嫁过去的新媳妇儿一样,头几天得小心翼翼地伺候!水给足,人别上去祸祸!得让它把根扎稳当了,抓牢了咱这地皮,才经得起你们这群小猴子的蹦跶!”他形象的比喻把孩子们都逗乐了,沈知微也抿着嘴笑起来。
老李头指挥着跟车来的两个工人开始卸货。他们动作娴熟而谨慎,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一人站在车斗里,用锋利的草皮刀(一种带弯钩的长柄刀)利落地割断捆绑草皮卷的塑料捆扎带,然后双手拢住草皮卷的两端,腰腹用力,嘿哟一声,沉重湿滑的草皮卷就被稳稳地抱了起来,传递给早已在车下张开双臂、屈膝扎好马步的老陈头。老陈头抱住草皮卷的瞬间,膝盖微沉,稳稳卸力,随即像抱着个大胖小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将它平放在事先撒了一层薄薄细河沙的地坪上。
“为啥要铺沙子啊,李爷爷?”铁柱指着地面上那层均匀的金黄色细沙,好奇地问。孩子们也都凑近了看。
“问得好!”老李头赞许地看了铁柱一眼,放下手中的钢卷尺,耐心解释,“这层河沙,学问大着哩!第一,透气!草根儿也得喘气儿,底下闷着不透气,根就捂烂了,黄给你看!第二,平整!咱这地再平,也有小坑小洼,沙子一填,就跟给草皮睡上了席梦思,舒坦!第三嘛,”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求知的眼神,“这沙子干净,没杂草籽儿!省得以后野草钻出来抢养分捣乱!”他弯腰抓起一把细沙,让金黄的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流下,动作带着一种老农对待土地特有的虔诚。
铺设开始了。两位老师傅化身最严谨的工匠。老李头负责规划铺排方向,他眯着眼,根据坡地的自然走向和光线照射角度,用粉笔在地上画出一道道笔直的基准线。“头一卷!”他大声指挥。老陈头立刻搬起那沉重的草皮卷,将其一头精准地压在基准线起点。放下时,他屈膝下蹲,动作轻柔得像放下一块豆腐,确保草皮根部着地时没有一丝褶皱或悬空。紧接着,工人递上第二卷。老陈头双臂肌肉绷紧,牢牢抱住,将其边缘紧贴着第一卷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放下。
“缝隙!注意缝隙!”老李头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接缝处,“不能宽过韭菜叶子!对,再压紧点!对喽!”他声音洪亮地指挥着。
放下草皮卷只是第一步。老陈头随即拿起一个宽大厚重的木拍板(一块厚实的长方形木板,底面钉着细密的橡胶条,类似一个大号鞋拔子)。他半蹲马步,双臂抡起拍板,用匀称的力道,“砰砰砰”地拍打在新铺好的草皮表面。那声音闷实有力,如同在给大地做按摩。草皮被拍得微微下陷,与底下的沙层紧密贴合,先前可能存在的微小空隙在拍打中被压实消除。
“陈爷爷,您这样拍,小草不会疼吗?”二丫看着小草被拍打得微微颤动,有些不忍心地问,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
老陈头停下动作,喘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疼?妮儿啊,这可不是打它,是疼它哩!不拍实了,根儿悬着不接地气,喝不着水,那才叫真疼!拍实了,根和土紧紧抱在一块儿,喝足水,它才长得欢实!就像……就像给你刚栽的小葱苗培土,得按结实了不是?”他尽量用孩子能懂的话解释。二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爷爷,这草底下黄黄的根是什么呀?”沈知微也忍不住好奇,指着草皮卷边缘裸露出的那密密麻麻、纠缠盘绕如同老人胡须般发达的淡黄色根系问道。她蹲下身,看得格外仔细,这比书本上的插图生动千百倍。
“嘿,这个学问可大!”老李头来了精神,也蹲下来,像展示一件宝贝似的,轻轻拨开几根草叶,露出下面盘根错节的白色根茎和无数细如发丝的根须,“看见没?这些白根茎是水管子,吸水的!这些细毛毛根,是吸养分的小嘴巴!根越密实,越白嫩,草就越精神,越扛得住踩!你们看这片草皮,”他指着刚铺下的一块,又指了指旁边堆着的一卷,“这是好草,根密得像头发窝!那边那卷差点意思,根就稀拉不少。” 孩子们都凑近了看,顾峰甚至想伸手去摸那些细根,被老陈头用眼神制止了。
顾安没有像弟妹们那样挤在最前面问东问西。他安静地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翻卷而下的鲜绿,看着那浓烈的绿色一点点蚕食着裸露的褐色土地,如同最神奇的画笔在涂抹。每一次沉重的草皮卷落地时那“噗”的沉闷声响,每一次老陈头用木拍板“砰砰”拍打压实的声音,每一次缝隙被完美弥合时老李头满意的点头……这些声音和画面,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门锁。
前世。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季节。
也是草皮铺下的日子。新鲜、柔软、散发着浓郁青草香的绿地毯,覆盖了这片河边的空地。那绿色,比眼前这块更鲜亮几分,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村里的孩子们,包括那时的顾安、顾峰(那时还是个流鼻涕的小跟屁虫)、铁柱、二丫,还有沈知微(那时她家还没搬走,扎着羊角辫,像个小野丫头),全都疯了似的在上面打滚、翻跟头、追逐打闹。草叶柔软清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和泥土的芬芳。空气里充满了孩子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尖叫。傍晚时分,大家会并排躺在草地上,用手枕着头,看着刚刚爬上树梢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星,争辩着哪颗星星更亮,幻想着草地下有没有藏着宝藏。
那时的顾安,内心充满了纯粹的、快要爆炸的快乐。这片绿色,是村子送给他们的乐园,是触手可及的自由天堂。他只觉得这草地比家里的炕头还舒服,比任何玩具都有趣。
然而,这片天堂的崩塌,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最初的裂纹,源于几只村里散养的土狗。它们很快就把这片散发着清新气息、松软好刨的崭新绿地,当成了绝佳的“卫生间”。先是偶尔几坨黑棕色的“地雷”隐秘地出现在草丛深处。那股特有的、带着酸腐和蛋白质腐败的刺鼻臭味,每每在孩子们奔跑追逐时被踩爆,或者不小心坐到时,才会惊悚地暴露出来,引来一片尖叫和咒骂。大人们起初还会呵斥自家的狗,但狗毕竟是畜生,习性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