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议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将长条桌上摊着的《清河村东集体农家乐扩建规划图》照得格外清晰。图纸上，规划中的“农家乐休闲广场”旁边，赫然用红笔画了个醒目的圆圈，旁边标注着“露天烧烤区”。会议由村支书顾大海主持，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这位置选得多好！” 负责农家乐运营的毛小易他爹毛兴旺，手指重重戳在那个红圈上，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图纸上，“靠着小清河拐弯那柳树林子，又荫凉又有景！城里人就好这一口，晚上吹着河风，撸着串，喝着啤酒，那叫一个美！咱村东头本来就冷清，几户人家离得远，影响不到啥！这钱，不挣白不挣啊！”
“就是就是！” 坐在角落的铁柱爹赵满仓附和道，粗糙的手指捻着旱烟丝，“露天烧烤，没啥成本！砌几个砖头炉子，搭个棚子，摆上桌椅板凳就齐活！游客自己烤着乐呵，咱收个炉位费、食材钱，稳赚不赔！”
“我看行！早点弄起来，赶在暑假旺季！” 另一个村民也激动地搓着手，“王老五家那小打小闹都挣钱，咱这集体的场面更大，肯定更火！”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对财富的憧憬。只有顾安，坐在顾大海右手边，眉头紧锁，盯着那个红圈，仿佛那不是商机，而是一个滋滋冒烟、随时准备引爆的炸药包。那刺目的红色，瞬间将他拖回前世那个被油烟和噪音彻底摧毁的城中村夏夜——
劣质炭火燃烧不充分产生的滚滚浓烟，黄中带黑，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它不再仅仅是飘散，而是如同有生命的污浊巨蟒，死死缠绕着狭窄巷道两侧破旧的居民楼。无数个敞开的窗户里，咳嗽声此起彼伏。三楼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佝偻着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中挥舞着一件刚洗好却被油烟瞬间熏染得灰黄油腻的白衬衫，绝望而愤怒地嘶喊着：“作孽啊！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她的声音在楼下食客震耳欲聋的划拳声、哄笑声和廉价音响播放的聒噪声浪中，微弱得如同蚊蚋。自己蜷缩在同样沾染着挥之不去油烟味的出租屋角落里，窗户紧闭，劣质空调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试图驱散闷热和浊气。桌上那碗刚泡好的方便面，表面竟也诡异地浮着一层细密的油星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深夜两点，楼下酒瓶碎裂的刺耳声响和骤然爆发的污言秽语，猛地将他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暴戾的烦躁直冲天灵盖……肺里永远堵着抹布般的窒息感，耳朵里日夜不休的噪音轰鸣，那份无处可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此刻的他。
“咳咳！” 顾大海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顾安沉凝如水的脸上，“安子，你一直琢磨环保这块，说说看？这露天烧烤区，有没有啥要注意的？”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顾安身上。
顾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前世阴霾，手指抬起，没有指向图纸上的红圈，而是虚虚点向窗外村东头那片稀疏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的几户人家方向。那几盏微弱的灯火，像漂浮在喧嚣欲望海洋中的孤岛。
“兴旺叔，满仓叔，想挣钱，路子没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的冷静，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几分会议室里燥热的空气，“但露天烧烤，不是支个炉子收钱那么简单！那是放出一群我们根本管不住的‘妖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初夏微凉的晚风裹挟着田野的清新气息涌入，却无法驱散他话语中的凝重。
“油烟！” 顾安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那可不是做饭炒菜的烟！那是劣质炭火、油脂焦糊、调料燃烧混合的毒气！里面有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重，“苯并芘！一级致癌物！pm2.5！细颗粒物，钻进肺里就出不来！这东西，风往哪吹，它就往哪跑！现在村东头是只有几户人，不影响？”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冷笑，指着窗外，“李婶家的菜地在东边下风口吧？王大爷的老寒肺受得了这‘加料’的空气？今天‘影响不大’，明天呢？油烟日积月累，飘到田里，沾在菜叶子上，洗都洗不掉！到时候城里游客吃的‘绿色蔬菜’，怕是要改成‘烟熏蔬菜’了！这招牌，我们砸得起吗？”
毛兴旺脸上的兴奋僵住了，下意识地反驳：“安子，你这说得也太吓人了……王老五家不也……”
“王老五家当初后院那油烟，差点把李寡妇熏得搬家的事，大家忘了吗？”顾安毫不客气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要不是后来咬牙上了室内净化设备，他那农家乐后院早成‘毒气室’了！那还是他一家一户的小炉小灶！咱们规划这露天烧烤区，规模多大？几十个炉子同时点起来，油烟叠加起来是什么概念？那将是笼罩整个村东头的‘毒云’！到时候，就不是李寡妇一家骂娘了！投诉、举报、环保检查……麻烦会像野草一样疯长！”
赵满仓不服气地嘟囔：“那……那装几个大风扇往天上吹？”
“风扇？”顾安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前世目睹风扇徒劳搅动油烟时的无力感，“那只会让油烟扩散得更快、更均匀！污染范围更大！而且，噪音呢？”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未来深夜的景象。
“露天烧烤，深更半夜是什么景象？” 顾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描绘地狱图景的寒意，“酒瓶子叮当响！划拳吼叫声震天！喝嗨了的唱歌跑调能把狼招来！哭的笑的骂的，此起彼伏！现在是觉得影响不了几户？等那些习惯了清净的老人小孩，连续几晚被吵得神经衰弱，顶着黑眼圈堵到农家乐门口抗议的时候，我们还笑得出来吗？集体经济的招牌，还要不要了？游客的‘休闲体验’，就是听着噪音闻着油烟，在一片狼藉里撸串？”
顾安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众人眼前虚幻的财富泡沫。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白炽灯管持续发出低微的嗡鸣。毛兴旺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顾安描述的每一个场景都如此具体而可怕，让他喉咙发紧。赵满仓也讪讪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刚才还热烈讨论着收益的村民，此刻脸上都露出了凝重和犹豫。
顾大海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安子，你说的这些…确实是问题。但不能因噎废食啊？游客有这个需求，咱不能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吧？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看向顾安的眼神，带着一丝希冀。
顾安走回座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规划图上鲜红的“露天烧烤区”。前世北方城市里那些生意火爆、却丝毫不扰民的室内烧烤店，如同清晰的幻灯片在他脑海中轮番播放：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灯火通明，食客们围坐在嵌在桌面下的烤炉旁，烤串上的油脂滴落，发出诱人的滋滋声。然而，升腾的油烟甚至来不及弥漫，便被悬挂在头顶上方那造型简约流畅、发出低沉稳定嗡鸣的银色“巨兽”瞬间吞噬！透明的排烟管道穿过屋顶，只有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白汽，在冬夜的寒风中迅速消散。窗外，街道整洁安静，居民楼灯火温馨祥和，没有一丝异味，没有半分噪音侵扰。那份高效、洁净、秩序井然，与眼前图纸上粗陋的“红圈”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按在冰凉的桌面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压下记忆中那喧嚣的噪音和呛人的油烟。
“两全其美的法子，有！” 顾安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但不是现在！更不是露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