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起身,目光投向路边那棵大榕树下的阴影。一架老旧的米色台扇安静地立在那里,金属网罩锈迹斑斑,扇叶边缘磨损得厉害,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兵,沉默地守卫着最后的岗位。这台“华生”牌老台扇,年龄比顾安还大,是家里的“老功臣”。
“安仔!”顾沛喊道,“把那‘老伙计’推过来醒醒神!该它出力了!”
顾安放下碗,走过去弯腰抱起那台沉甸甸的老风扇。插头插入同样老旧但结实的插排,插排连着公路旁一户熟人的家里,这种借电的场景在这个年代很普。顾沛布满油渍的大拇指用力按下那早已磨掉漆的启动键。
“嗡——咔哒、咔哒咔哒……”一阵低沉而略带滞涩的轰鸣响起,扇腔内先是传出几声艰难的喘息,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人被强行唤醒时发出的呻吟。几片扇叶犹豫地、迟滞地开始转动,带起微弱的气流。
“再用点力,老伙计!”顾沛蒲扇般的大手不轻不重地在扇头外壳上拍了两下,像是给老马加了一鞭。
“嗡——呜……”扇叶的呻吟骤然变得流畅起来,滞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奋力驱动的、带着金属摩擦特有韵律的低吼。刹那间,一股强有力的、饱含岁月力量的劲风从锈蚀的网罩后奔涌而出!这风带着台扇电机运转时散发的微微焦糊味,毫无保留地扑向顾沛手中高高扬起的那一小簸箕稻谷。
呼——!
饱满沉实的谷粒如同获得了重量加持的金色雨点,簌簌地垂直落入下方撑开的尿素袋口,发出沉闷而悦耳的撞击声。而那些干瘪空心的谷壳、草屑和细碎的尘土,则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铁血气息的风暴面前,显得无比轻佻。它们被毫不留情地卷起、抛远,像一群惊慌失措的逃兵,翻滚着、飘荡着,最终无力地散落在滚烫的水泥路边缘,被随后扫来的顾峰的竹帚无情地归拢到废物堆里。
金黄色的瀑布在风扇前头持续着,顾沛黝黑手臂上的肌肉随着扬谷的动作而隆起。风拉扯着他汗湿的‘的确凉’旧汗衫,勾勒出筋骨虬结的轮廓。老台扇依旧不知疲倦地轰鸣着,努力吹送着强劲的气流,它扇叶转动带起的风,吹动着顾安汗湿的额发,也拂过沈知微草帽下的碎发。她悄悄翻开速写本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画下了父亲扬谷时紧绷如弓的臂膀,画下了那台轰鸣着吹散时光尘埃的老风扇,也画下了阳光下,那一道道被精心翻晒过、正等待归仓的、沉甸甸的金色印痕。它们躺在灰白滚烫的水泥路上,闪闪发光,如同大地被烈日烙下的、最踏实的勋章。
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染红了天边的晚霞。奶奶陈芹佝偻着身子,从自家那辆吱呀作响的斗车上卸下最后一捆沉甸甸的稻谷。谷粒饱满金黄,被送进了粮仓,尿素袋子斜斜地挨着,散发着暑气。
那些轻飘飘、黄澄澄的稻壳,则在老台扇巨大的轰鸣和飞扬的尘土中,像一阵金色的雨,哗啦啦地倾泻在晒谷坪的角落,堆积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嫌它碍事,扫拢了就想一把火烧掉。烟雾呛人不说,奶奶陈芹总念叨:“烧了可惜,稻壳里有‘金子’哩!”她戴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抄起家里那把用了多年、竹枝磨得发亮的大扫帚,一下,又一下,耐心地将那些散落各处的稻壳仔细地扫拢在一起。金色的碎屑在她脚下聚集成堆,夕阳为她劳作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偶尔有几只麻雀蹦跳着来啄食残留的谷粒,陈芹也不驱赶,只是慈爱地看着,嘴里轻声念叨:“小东西,也晓得捡漏。”
扫拢的稻壳被她一簸箕一簸箕地装进几个半人高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化肥编织袋里。袋子鼓胀起来,靠着土墙根站成一排,像忠诚的金色卫兵。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挂在草叶上,陈芹就忙活开了:
她抓了几把干爽的稻壳,利落地塞进土灶膛。火柴“嗤啦”一声,火苗舔舐着稻壳,很快就燃起一层稳定的、橙红色的暗火。不像烧柴噼啪作响,稻壳火温顺又持久,锅里煮猪食的水很快咕嘟咕嘟冒起泡,蒸汽氤氲了整个灶间。陈芹满意地点点头,“这东西,焖火最好,省柴火。”
在屋后用竹篱笆围起的小菜园里,陈芹正给刚栽下的茄子苗和辣椒苗培土。她从袋子里捧出已经微微发酵、颜色发暗的稻壳,那是她前些日子混了淘米水和烂菜叶沤的,小心翼翼地掺进菜畦里。她粗糙的手指捻了捻混合的土壤,又松又软,还带着点湿润的腐殖质气味。“掺了这个,土不板结,透气,菜根长得舒坦。”果然,那绿油油的苗儿在晨光中精神抖擞。
鸡舍里,几只小鸡咯咯叫着。陈芹把新收的、蓬松干燥的稻壳厚厚地铺了一层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鸡爪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稻壳瞬间吸走了地面的潮气,一股干燥温暖的气息弥漫开。小鸡们好奇地啄了啄,很快便安心地在上面踱步、刨食。“铺上这个,它们暖和,少生病,粪也好清理。”陈芹清理旧垫料时,那些混合着鸡粪的腐熟稻壳,又被她小心地堆到菜园角落的堆肥坑里,预备着下一季的肥料。
甚至在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盆里,陈芹也撒了一把稻壳,铺了薄薄一层土,竟随手插了几棵扫帚苗。稻壳在盆底既透气又保水,那几棵不起眼的小苗,竟也长得郁郁葱葱。
夕阳再次西沉,晒谷坪空空荡荡,只有几缕金色的稻壳碎屑被微风轻轻卷起。陈芹望着那几袋靠墙的“金色宝藏”,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在她那双勤劳而充满智慧的手中,这些被旁人视为废弃物的稻壳,化作了灶膛的温暖、菜园的沃土、鸡舍的干爽,甚至破瓦盆里的生机。每一粒轻飘飘的稻壳,都承载着陈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对生活精打细算的智慧,在她小小的世界里,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