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正空,将新乡村东头新浇筑的水泥路面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刚进货回来的顾炎,在小卖部里卸完沉重的米面油盐,已是汗流浃背。
他抹了把脸,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那片难得的阴凉里歇口气,目光不经意扫过堆满杂物的里间角落。
角落里,一个落满厚灰、四四方方的铁皮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心头一动,起身走过去,费力地将其拖拽出来,正是那台尘封多年的“长江牌”老式胶片放映机。
暗绿色的外壳上,灰尘像一层绒毯。顾炎找来一块湿抹布,耐心地擦拭着。灰尘拂去,露出斑驳的漆面和几个磨得锃亮的旋钮。他试着插上电源,按下开关,机器内部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随后归于沉寂。
“嘿,有门儿!”顾炎眼睛一亮,来了精神。他顾不上吃饭,搬来工具箱,像个老练的钟表匠,拧开几颗螺丝,小心翼翼地打开机壳。里面线路板积灰,几个齿轮似乎有些锈涩。他细心地用刷子清理,给关键部位点上几滴缝纫机油,又检查了灯泡和镜头。一番捣鼓后,他再次通电,嗡鸣声变得顺畅,放映灯也幽幽地亮起橘光!虽然光线有些暗淡,但足以证明这台老家伙还能“活”过来!
“成了!”顾炎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兴奋笑容。他看看外面白花花的日头,再看看这台刚刚复活的机器,一个念头猛地蹦了出来:今晚放电影!
他立刻行动起来。翻找一番,又拖出一个同样布满灰尘的帆布卷,正是那块厚重的老式投影幕布。接着,他目光扫过店门口路边那几个前几天浇筑水泥路面时遗留下来的、四四方方、沉重无比的水泥墩,本是用来固定路标或围栏的基座,暂时闲置在此。顾炎眼睛一亮:“有了!”
他招呼来几个正在店门口树荫下弹玻璃珠的半大孩子:“狗蛋!铁柱!来,帮叔个忙!” 孩子们好奇地围过来。顾炎指着那几个水泥墩和幕布,“去,把消息散出去!告诉村里娃娃们,还有想看老电影的叔伯婶子,今晚天黑透,就在我店门口,放电影!顾炎叔请客,还有免费老冰棍吃!”
“哇!放电影!还有冰棍!”孩子们瞬间炸开了锅,兴奋得小脸通红,玻璃珠也顾不上了,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拔腿就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 “放电影啦——!炎叔晚上放电影——!” “有冰棍吃!免费的——!” 消息乘着孩子们稚嫩而高亢的声浪,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午后闷热的新乡村炸响,传遍了家家户户。
顾炎自己也没闲着。他找来几根笔直坚韧的青竹竿,正是顾沛父子新近编织农具剩下的好料。他用柴刀将竹竿底部削尖,然后和两个闻讯赶来的壮实后生一起,合力将削尖的竹竿底部,对准那几个沉重水泥墩上预留的孔洞,用力地、稳稳地楔了进去!坚硬的竹竿与粗糙的水泥摩擦,发出“嗤嗤”的声响,带下些许水泥碎屑,最终被深深固定,纹丝不动!竹竿顶端再用麻绳交叉捆扎,一个稳固的支架便立在了坚实的水泥墩上。厚重的幕布被合力展开,挂上竹架,垂落下来。白色的帆布在午后的热风中微微鼓荡,像一个沉默的宣告者,预告着夜晚的魔法。
做完这一切,顾炎又一头钻进小卖部深处,拖出那个裹着厚棉被的木质保温箱。掀开箱盖,冰冷的白雾和甜香四溢。看着里面码放整齐的老冰棍,他擦着汗,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期待的笑容。暑热依旧,但孩子们兴奋的呼喊和那块在水泥墩上高高立起的白色幕布,仿佛已经为这个夜晚注入了清凉与欢腾的序曲。只待夜幕降临,光与影的魔法就将在这坚实的水泥基座上,为新乡村点亮一个梦幻的夏夜。
夜晚,蟋蟀的声音响彻在老厝的石门轴下,田间的蛙声发出“呱呱”的响动。
新乡村东头小卖部前面的一片水泥空地上,孩子们是这片“陆地”上最活跃的精灵。他们抢占着最前沿的“宝座”,光滑的鹅卵石、低矮的小板凳,甚至直接盘腿坐在尚有余温的水泥地上。小脑袋仰着,眼睛瞪得溜圆,像一簇簇被点燃的黑色炭火,死死锁住那片开始流动光影的白色幕布。空气里弥漫着老冰棍融化后的甜腻奶香、汗水的微咸,以及泥土被暑气蒸腾出的独特气息。
放映机发出沉稳的“嗡”鸣,那道凝聚着无数尘埃星云的光柱,是连接现实与幻梦的桥梁。随着“咔哒、咔哒、咔哒…”清晰而富有节奏的机械声,卷在圆盘上的黑色胶片开始匀速转动。
顾峰叼着冰棍的木片,冰棍早已化完,只剩那点甜味让他舍不得吐掉,像只发现了新大陆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到放映机侧面。他蹲下身,小脸几乎要贴到机器外壳的散热孔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的“机关”。
“哇…”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指着机器内部那规律移动的胶片,扭头对旁边同样看得入迷的铁柱小声说:“铁柱哥,快看!那个黑带子,它是一跳一跳的!像…像蚂蚱蹦!” 他的小手指随着胶片的移动一点一点,模仿着那顿挫的节奏。
铁柱比他大一岁,也凑过来看,眉头紧锁,像是面对一道深奥的谜题:“咦?真的诶!为啥不走溜索一样顺滑地过去?这样一格一格‘蹦’,放出来的人影不得也‘蹦’着走啊?可布上的人明明动得好顺溜!” 他指了指幕布上正在策马奔驰的战士,满脸的困惑,嘴巴微张,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他们的对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旁边探头探脑的小丫头二丫也挤了过来,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努力往前探,奶声奶气地问:“峰哥哥,铁柱哥,啥黑带子蹦啊?是那个亮亮的光让布上的人动起来的吗?” 她伸出沾着冰棍黏腻的小手指,怯生生地指了指那束耀眼的光柱。
另一个叫石头的男孩,胆子更大,直接对着正坐在小马扎上、守护着“魔法源泉”的顾炎大叔发问:“炎叔炎叔!那个‘咔哒咔哒’响的是啥?是它在管着黑带子蹦吗?为啥蹦一下布上的人就动一下?可我们看着是连着的呀!” 他挠着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小脸憋得通红,充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急切。
顾炎大叔正专注地观察着胶片盘的转动情况,听到孩子们七嘴八舌、充满童趣的疑问,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温和又略带得意的笑容。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像一位揭秘古老戏法的智者,俯下身,指着那运作的机器,声音洪亮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来来来,娃娃们,都过来,炎叔给你们讲讲这‘老伙计’的‘门道’!” 孩子们立刻听话地围拢过来,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聚焦在他和放映机上,像一群等待喂食的雏鸟。
顾炎大叔先指了指那卷黑色的胶片,又指了指幕布上流畅的画面:“瞧见没?这黑带子,叫胶片。它呀,不是一整条活鱼,而是一串串串起来的‘小画片’!” 他用手指模拟着翻动书页的动作,“每一张小画片上,画的就是电影里人动起来的一丁点模样,好比你们玩的‘小人翻页书’,这一页抬手,下一页手就抬高点!”
接着,他指向机器内部发出“咔哒”声的关键部位,间歇运动机构:“听见这‘咔哒’声没?关键在这儿!这里面藏着个顶顶聪明的小机灵(齿轮)!它管着胶片走路呢!” 顾炎大叔模仿着那机械的韵律节奏,用右手手掌有力地虚按一下,再快速抬起:“‘咔哒’——停住!这时候,‘小太阳’(灯泡)的光就稳稳地照在停住的这张‘小画片’上,把影子清清楚楚印到大布上给你们看!‘哒’——它飞快地一拽,像这样!” 他右手快速地向下一挥,“把下一张‘小画片’拉到亮光前头!‘咔哒’——再停住!再照亮!照!拽!停!照!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