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却依然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破音,像绷紧到极致的钢丝:“刘老板……我的厂……菌种厂……你还要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轻佻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哟?顾大理事长想通了?怎么,妹妹等不及了?” 那语气里的轻蔑和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顾安死死咬住后槽牙,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强忍着撕碎对方的冲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少废话!要,还是不要?给个痛快话!能出多少?我只要现金!现在就要!”
“啧啧啧,顾老板看来是真急了。” 刘金的声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厂子嘛……地方倒是不错,就是设备旧了点,行业也……啧,风险不小。这样吧,” 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像是在享受顾安的煎熬,“一口价,二十万。现金,现在就能点给你。” 这个价格,几乎是趁火打劫,远低于菌种厂的实际价值。
顾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二十万!那是凝聚了顾家三代人、妹妹全部青春和梦想、全村人脱贫希望的地方!是这个负债累累的家庭仅剩的、唯一能称之为资产的东西!就这么被轻飘飘地压到了二十万!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眼前闪过厂房里排列整齐的菌架,顾然蹲在菇棚里记录数据的专注侧脸,乡亲们领到分红时憨厚的笑容……这一切,都要被这二十万买断!
“怎么?嫌少?” 刘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耐烦的威胁,“顾老板,市场行情就这样。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妹妹……怕是等不起下一个买家慢慢谈吧?” “你妹妹等不起”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顾安最脆弱的地方。
顾安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也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冰冷和决绝。他对着话筒,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残酷:“成交。带钱,立刻来县医院后门。带上合同。”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他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手臂无力地垂落,手机滑脱,再次跌落在地,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像他此刻的心。
他靠在冰冷的医院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扑打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虚脱感从脚底升起,瞬间攫住了他。卖了。真的卖了。把根卖了。把然然用命守护的东西,卖了。为了救她的命。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味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柱撕裂了医院后巷的黑暗,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嚣张地停在了顾安面前。车门打开,刘金那带着金链子的肥胖身躯挤了出来,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贪婪和胜利的假笑。他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壮汉,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箱。
“顾老板,痛快人!” 刘金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手里抖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密密麻麻的合同,“看看,没问题就签了吧?钱,一分不少,二十万,崭新连号的票子!” 他示意手下打开箱子,一沓沓簇新的百元大钞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顾安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打开的箱子上,那刺目的红色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合同上那些冰冷的条款、苛刻的时限、高额的违约罚金……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乙方签字栏那片刺目的空白上。
他需要一支笔。
几乎是同时,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颤抖着,固执地伸了过来,将一支老旧的、笔帽都磨平了的英雄牌钢笔,硬生生塞进了他手里。是顾大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此刻就站在顾安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份合同,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吃人的猛兽。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痛苦地扭曲、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那深陷的眼窝里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所有的哀求、绝望、不舍和无声的控诉,都化作了那汹涌的泪水和塞笔时那固执到近乎痉挛的动作——他阻止不了儿子,却要用这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老钢笔,作为最后的、无力的见证。
顾安握着那支带着父亲体温和泪水的钢笔,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签字栏上方,像有千斤重。钢笔冰冷的金属笔夹硌着他的掌心,那熟悉的触感,瞬间将他拉回无数个日夜——妹妹趴在灯下,用这支笔在账本上细细记录每一笔收支,在技术手册上勾画每一个参数,手指被笔杆磨出了薄茧,脸上却带着专注而满足的光……而现在,他要用这支笔,签下卖掉她所有心血的契约。
“顾老板,快着点?夜长梦多啊。” 刘金不耐烦地催促着,手指在钞票上轻轻敲打,发出令人心焦的嗒嗒声。
这笔,重逾千钧。
顾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艰难的咕噜声。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如同燃尽的灰烬。所有的挣扎、留恋、痛苦都被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压制下去。他不再犹豫,手腕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猛地落下!
笔尖狠狠戳在纸上,划出第一笔!那力道之大,几乎要穿透纸背!墨迹粗粝而狰狞,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厉。他完全不像是在签名,更像是在用刀刻,用斧凿!手臂带动手腕,每一笔都沉重无比,带着肌肉贲张的颤抖,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巨大阻力。钢笔在粗糙的纸张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汗水瞬间从额角鬓边渗出,汇成冰冷的溪流,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合同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和未干的墨迹混在一起。
“顾安”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色深重,笔画扭曲,最后收笔的一捺更是失控地拉出去老长,像一道绝望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丑陋地横亘在那片象征着出卖的空白上。签完名,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指一松,那支承载了太多、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旧钢笔,“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刘金光亮的皮鞋边。
“好!顾老板爽快!” 刘金脸上的假笑瞬间绽放,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贪婪。他麻利地拿起合同,仔细看了看签名,满意地弹了一下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个拎箱子的壮汉上前一步,将沉重的黑色手提箱“哐当”一声,直接丢在顾安脚边,激起一片灰尘。
“二十万,点清楚了。从现在起,” 刘金拍了拍手中的合同,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宣判,“菌种厂,还有里面的一草一木,一只螺丝钉,都跟你顾家没关系了。” 他收起合同,不再看顾安一眼,转身钻回车里。引擎轰鸣,黑色的越野车嚣张地倒出小巷,尾灯的红光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
顾安没有弯腰去碰那个箱子。他就那么僵直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寒风里的石像。目光空洞地落在巷口越野车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脚下那个装着二十万现金的手提箱。那箱子在昏暗中,像一个巨大的、咧着嘲讽嘴巴的黑色墓碑。
“厂……厂子……” 顾大海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他佝偻的身体蜷缩着,枯瘦如柴的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破旧的衣襟,仿佛心脏被活生生剜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哑哭声。那哭声压抑而绝望,在寂静的后巷里回荡,充满了失去根基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王强踉跄着冲过来,脸上还带着刚才被推搡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看着跪地痛哭的顾大海,又看看像个木偶般僵立的顾安,最后目光落在那只刺眼的黑箱子上。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这个书生。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抓起那只箱子,用尽全身力气,像投掷一块肮脏的石头一样,狠狠砸向顾安怀里!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利变调:“拿着!你的钱!你的救命钱!快去救然然!”
沉重的箱子狠狠撞在顾安胸口,那冰冷的硬角硌得他生疼,也终于将他从那种麻木的僵直中撞醒了一丝。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箱子,那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这不是钱!这是他妹妹的命!是用他亲手斩断的未来换来的!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所有的痛苦、悔恨、绝望,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原始、更疯狂的力量压了下去——赎罪!他必须立刻、马上,用这钱去填补他刚刚亲手捅出的、那个名为“失去菌种厂”的巨大窟窿!用这钱,去把然然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赎罪!必须赎罪!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顾安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再看跪在地上哀泣的父亲,也顾不上身旁痛苦失语的王强。他像一头被地狱之火追赶的野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沙哑到极致的咆哮,抱着那个装满“卖身钱”的沉重黑箱,朝着医院抢救室的方向,跌跌撞撞、却又拼尽全力地狂奔而去!
沉重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咚咚”巨响,如同战鼓擂在濒死的心上。他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身体因为虚弱和巨大的冲击而剧烈地摇晃,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却又凭借着那股疯狂的执念硬生生稳住,继续向前冲!怀里的黑箱子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随着他的奔跑不断撞击着他的肋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提醒着他刚刚亲手埋葬了什么。
走廊的灯光在他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拉长、扭曲,变成模糊的光带。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钞票特有的油墨味,钻入鼻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带着铜臭和死亡气息的诡异组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嘶吼,如同魔咒般反复冲刷着他即将崩溃的神经:赎罪!救她!赎罪!救她!
“医生!医生!!” 他终于冲到抢救室门口,那扇紧闭的铁门依旧如同隔绝生死的闸门。顾安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抱着箱子的肩膀和身体,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在冰冷的铁门上!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轰然炸响!铁门纹丝不动,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顾安手臂发麻,怀里的箱子差点脱手。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下来,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撞之下彻底耗尽。他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拉裂的、嘶哑的喘息,汗水混杂着泪水,糊满了整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上那盏依旧固执亮着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抢救中”指示灯。那红光,此刻在他眼里,如同地狱深渊的凝视,冰冷而残酷。
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肮脏的、沾着血污和泥土的指甲,一下、一下,徒劳地、绝望地抠抓着光滑冰冷的铁门,发出微弱而刺耳的“滋啦……滋啦……”声,如同垂死的动物最后的呜咽。
“钱……钱来了……然然……哥有钱了……” 他对着那扇毫无反应的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不成语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求你……撑住……哥……哥把厂……卖了……都卖了……救你……哥赎罪……赎罪啊……” 泪水汹涌而出,混着汗水,滴落在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冰冷黑箱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那箱子,沉重如铁,冰冷如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