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场关于“变”与“守”的激烈讨论,在民宿的临时会议室里爆发了。参与的有顾安、林薇、顾长海、赵石头、钱木匠、王秀英、春梅嫂子,还有被特意请来的、沉默的福伯。
王秀英是坚定的“求变派”:“安子,薇薇,我觉得陈总说得有道理!咱们现在小打小闹,订单是多了,可姐妹们天天熬到半夜,眼睛都快瞎了,产量也就那样。城里那些仿造的机器货,用料差,但便宜啊,抢了我们不少生意!要是能引进好点的机器,把破篾、分篾这些又累又慢的活儿交给机器,姐妹们只负责最拿手的编织,那效率能翻几倍!订单多了,大家挣得也多,工坊也能扩大,有啥不好?福伯的手艺还是福伯的,春梅她们还是编她们的,机器就是个帮手嘛!”
春梅嫂子有些犹豫:“机器…是快。可破出来的篾片,真能有我们手工刮的那么匀称、那么有韧性吗?编出来的东西,感觉会不会不一样了?”
赵石头闷声道:“手艺就是手艺!机器弄出来的东西,没魂儿!咱砌房子都知道,机器压的砖和手工打的砖,砌出来的墙味道就是不一样!这竹编,我看也一样!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掺了机器的铁腥味,还叫啥手艺?”
钱木匠点头附和:“石头说得在理!老四哥要是知道咱用机器破竹子,指不定咋想呢!咱卧牛坪的招牌,不能砸了!”
顾长海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道理两边都有。光靠情怀,养不活这么多人。可丢了根本,挣再多钱,这心里也不踏实。安子,薇薇,你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你们拿主意,我们跟着干!”
压力再次落回顾安和林薇肩上。林薇看向一直沉默的福伯:“福伯,您老怎么看?您经验最足。”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轮椅上的老人。福伯依旧沉默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他刚编好的一只精致的竹蝈蝈。许久,他才抬起浑浊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窗外工坊的方向,用极其缓慢、沙哑的语调,吐出几个字: “篾…是…骨…手…是…魂…”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陷入更深的思考,然后,极其艰难却异常清晰地补充了两个字: “不…能…断…”
“篾是骨,手是魂,不能断。”这九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福伯用最朴素的语言,道出了手工竹编最核心的命脉——篾片是基础,是骨架,其处理的精细度、柔韧度、色泽均匀度,直接决定了最终成品的品质;而编织者的双手,是赋予其灵魂的关键,每一根篾片的穿插、每一次力道的拿捏、每一处细节的处理,都凝聚着手艺人的心性和时间的沉淀。这“魂”一旦被机器切割、被流程标准化,纵然效率提升,那件器物便失去了独一无二的生命力和温度。
王秀英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着福伯那苍老却异常坚定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赵石头和钱木匠用力点头,深以为然。
顾安深吸一口气,福伯的话像一盏明灯,驱散了他心中的部分迷雾。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福伯的话,就是我们的底线!‘篾是骨,手是魂,不能断’。与陈总的合作,不是不可以谈,但必须守住这个根本!我们可以接受引入部分辅助性设备,比如更安全的破竹机,或者更精密的篾片厚度测量仪器,目的是减轻基础劳作的强度,提高篾片处理的精度和一致性,但核心的选竹判断、刮青程度把握、篾片最终定型、以及所有编织环节,必须由我们的匠人手工完成!‘卧牛坪竹韵’的品牌核心,就是这份独一无二的手工温度!这点,没得商量!”
林薇立刻补充道:“而且,合作模式上,我们必须掌握主导权。品牌所有权、核心技艺、匠人团队的培养和管理,必须牢牢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资本只能是助力,不能是主宰。我们可以出让部分股权,换取资金和渠道支持,但决策权必须在我们认可的框架内。另外,陈总提到的产品分级思路可以借鉴,但‘高端定制’和‘中端精品’必须保证纯手工,‘走量款’也必须由我们控制设计和质量,确保不损害品牌形象。”
这个方向,虽然依旧充满挑战和未知,但至少明确了底线和原则。王秀英虽然对“不能大规模用机器”有些遗憾,但听到能减轻刮篾等重体力劳动、品牌主导权还在自己手里,也表示了接受。赵石头和钱木匠则明显松了一口气。福伯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那只摩挲竹蝈蝈的手,似乎也放松了一些。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卧牛坪刚看到一丝曙光时,再投下一片阴影。
就在顾安和林薇开始着手准备与陈总进行更深入谈判的细节时,一个他们从未预料到的“炸弹”在省城引爆了。
顾安接到了一个来自省城设计院的紧急电话,电话那头是他曾经的导师,声音异常严肃:“顾安,你立刻上网搜一下‘筑源设计大赛’和‘青岚居’!快!”
顾安心中猛地一沉,立刻打开电脑。林薇也凑了过来。
当看到搜索结果的瞬间,两人的血液几乎凝固!
在省建设厅和多家权威机构联合主办的最新一届“筑源·新乡土建筑设计与实践大赛”的获奖公示名单上,“优秀实践项目一等奖”赫然颁给了一个名为“青岚竹韵山居”的民宿项目。而该项目的设计主创署名是:顾思源(思远建筑设计工作室)。
点开项目图片和设计说明,顾安和林薇的愤怒和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那个所谓的“青岚竹韵山居”,从建筑风格到设计理念,几乎就是“卧牛听竹”的翻版!同样强调在地性与传统工艺复兴,同样采用了红砖、灰泥、木构与竹编的融合,同样有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竹编主题背景墙(虽然工艺看起来粗糙许多),甚至连屋顶那几对极具标志性的“飞檐厝角头”,其形制和设计思路都被高度“借鉴”!唯一不同的,是项目地点在邻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投资方是一个顾安没听说过的公司。
而顾思源,正是顾安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从小与顾安关系淡漠、在省城建筑设计圈以“精明”“善抓热点”闻名的年轻设计师!他从未踏足过卧牛坪,更未参与过“卧牛听竹”的任何设计!
“无耻!这是赤裸裸的抄袭!剽窃!”林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屏幕上顾思源在获奖照片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怎么能这样?!这厝角头是老四叔、石头叔他们的命!这竹编墙是福伯、秀英姐她们的心血!他凭什么?!”
顾安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熟悉的元素被冠以他人的名字和所谓的“创新设计”,一股被至亲之人背后捅刀的剧痛和滔天怒火在胸中燃烧。他立刻拨打顾思源的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挂断。再打,关机。
就在这时,顾安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家里打来的。他刚接通,父亲顾建国焦急而疲惫的声音传来,背景里似乎还有女人的哭泣声(顾思源的母亲): “安子!安子你听我说!思源他……他出事了!他……他急性胰腺炎,送医院抢救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他……他昏迷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安子,爸知道他对不起你,可……可他毕竟是你弟弟啊!爸求你……爸求你来省城看看他吧……”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盆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浇在顾安头上。剽窃的愤怒还未平息,亲弟弟病危的消息又如同重锤砸下。血缘的牵绊、被背叛的愤怒、对父亲哀求的无奈、以及对卧牛坪所有人付出的责任感,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着。
林薇也听到了电话内容,她看着顾安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剧烈的挣扎,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安子……”
顾安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血丝,却多了一份沉沉的决断。他对着电话,声音沙哑却清晰: “爸,我马上订票过去。您别急,保重身体。”
挂掉电话,他转向林薇,眼神复杂而坚定:“薇薇,剽窃的事,证据都在,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关乎卧牛坪所有人的尊严和心血!但现在……我得去一趟省城。这里……交给你了。和陈总的谈判,按我们定的底线推进,寸步不让!工坊和民宿,一切照常运转!等我回来!”
林薇用力点头:“你放心去!这里有我,有长海叔,有大家!卧牛坪的魂,谁也偷不走!我们在家等你!”
顾安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前,他特意去工坊看了一眼。福伯依旧坐在他的角落,安静地编着竹器,那双苍老的手稳定而灵活。王秀英和春梅嫂子正带着姐妹们赶制一批订单,机器的破竹声(他们刚引入的一台小型安全破竹机,仅用于初步分竹)和手工刮篾的“嚓嚓”声交织在一起。李老四坐在轮椅上,被李强推着在工坊门口晒太阳,目光温和地看着忙碌的众人,偶尔抬起左手,指向某个细节,李强便凑过去仔细听。
阳光下,卧牛坪的一切似乎平静而充满希望。但顾安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前方,省城医院的病房里,是血缘与恩怨的纠葛;身后,卧牛坪的土地上,是资本的觊觎与守护“砌魂”的艰难博弈。
他坐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巴。车窗外,卧牛坪渐渐远去,那几对昂首向天的厝角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坚定而孤独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为他送行,也在无声地宣告着:无论前路如何,那深植于泥土与匠心的“魂”,永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