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林薇的笑容僵在脸上。
小玲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
春梅嫂子指着小玲面前编了一半的、为了直播效果而做的、花里胡哨的卡通造型竹球,怒其不争:“你看看你编的这是啥?软塌塌,轻飘飘,没骨头!师父传你的‘观竹之性’、‘以意驭手’,都喂了狗了?你这双手,这双眼,还有这颗心,现在整天泡在那些虚头巴脑的光里头(指补光灯),泡在那些七嘴八舌的闲话里(指弹幕),还能‘看’得清竹子的筋?还能‘听’得见篾丝的话?魂都散了,你拿什么‘砌’?!”
“春梅姨……”小玲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委屈和自责淹没了她。
“别叫我姨!”春梅嫂子厉声打断,眼中是痛彻心扉的失望,“我看你是被那些‘非遗’的牌子、被那些卖货的钱、被那些捧你的话,迷了心窍了!师父把篾刀传给你,是指望你把它变成吆喝卖艺的幌子?是指望你把卧牛坪的‘魂’,当成戏台子上的把戏,耍给别人看?!”
她猛地转身,从自己那从不离身的工具袋里,掏出那把跟随她几十年的厚背篾刀,“咚”地一声,狠狠扎在自己那坚实如铁的工作台边缘,刀身嗡嗡震颤! “我春梅的手艺,是师父手把手教的,是跟竹子一刀一刀磨出来的!不是对着个破盒子(指手机\/镜头)演出来的!我的篾刀,只认竹子,不认镜头!我的魂,就守在这把刀上,守在这张台子上!哪儿也不去!”
说完,她看也不看脸色惨白的小玲和神色尴尬的林薇、顾安,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工坊,留下那把深深嵌入木台的篾刀,在寂静中兀自震颤,发出低沉的回响。
“守魂!” 春梅嫂子那声振聋发聩的质问和那把铮鸣的篾刀,如同惊雷,将浑浑噩噩的小玲彻底劈醒!
她看着眼前那个花哨的竹球,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而陌生的脸,看着直播间设备冰冷的反光,再看向春梅嫂子那把扎在木台里、象征着最原始、最纯粹匠人精神的篾刀……巨大的羞愧和醒悟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魂……散了? 是的,散了。 在追逐“非遗”的光环时,在迎合市场的浪潮时,在迷失于流量的喧嚣时,她把自己的“意”弄丢了!把那份与竹子最本真的连接弄丢了!她空有传承人的名头,却失去了匠人的心!春梅姨骂得对,她是在耍把戏,是在消耗师父传下来的“魂”!
“魂是守出来的!”春梅嫂子最后那句话,在她脑中反复轰鸣。守,不是固步自封,不是拒绝改变,而是守住那份初心,守住对材料的敬畏,守住技艺的纯粹,守住与作品对话时那份不容玷污的专注与虔诚!失去了这这个“守”,任何形式的“传”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当晚,小玲把自己反锁在传承室里。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福伯工作台上那盆罗汉竹的轮廓隐约可见。她抚摸着冰凉的篾刀,指尖划过刀身上那些熟悉的磨损痕迹。没有直播,没有订单,没有采访,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那些被喧嚣淹没的、来自竹子的细微“声音”,仿佛又渐渐清晰起来——篾片在空气中干燥收缩的细微噼啪声,竹纤维在指尖摩擦的细微触感……
她拿起一片白天被弃置的篾片,没有思考要编什么,没有考虑给谁看,只是闭上眼睛,完全凭感觉,用最基础的“挑一压一”,缓慢地、笨拙地编织起来。动作很慢,手指甚至因为长期的僵硬而有些颤抖。但这一次,没有镜头,没有催促,没有评判。她只是感受着篾片的柔韧与微凉,感受着经纬交织时那种最简单也最本质的韵律。一种久违的、近乎酸楚的平静,从指尖慢慢流淌回干涸的心田。
第二天一早,小玲找到了顾安和林薇。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某种被磨砺过的清澈和坚定。
“直播,暂停。”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玲!这不行!流量刚起来,平台那边……”林薇急了。 “林薇姐,顾总,”小玲打断她,目光直视着他们,“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工坊好。但再这样下去,‘卧牛坪竹韵’就只剩一个空壳了。我的‘意’乱了,手生了,心不静了。这样下去,我编不出有魂的东西。没有魂,我们拿什么去传承?拿什么去面对福伯留下的这把刀?”她指了指传承室的方向。
顾安看着小玲眼中那份近乎悲壮的决绝,又想起《脊梁》诞生时她燃烧生命般的状态,想起了春梅嫂子那把扎进木台的刀。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深吸一口气:“你想怎么做?”
“给我一个月。”小玲说,“一个月内,我不参加任何活动,不接采访,不直播。工坊的日常管理和订单生产,李师傅和王婶可以负责,‘竹青计划’的常规产品线按部就班。但这一个月,我要‘闭关’。”
“闭关?”林薇不解。
“对。回到传承室。关掉手机。只做一件事——找回我的手,找回我的眼,找回我的‘意’。”小玲的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青山,“我要重新‘观竹’,重新‘听篾’,重新学会……怎么‘守’住我们的魂。”
顾安看着小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ipdd后台累倒却眼神发亮的女孩。他点了点头:“好。一个月。工坊这边,我们顶着。”
小玲的“闭关”,在工坊里引起了不同的反响。
年轻学徒们有些不解和失落,少了“玲姐”的光环,直播间的热闹也没了。李师傅和王秀英则默默承担起了更多责任,眼神中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林薇虽然焦虑,但也只能暂时调整策略,将直播内容转向竹材处理、工坊日常和老师傅访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小玲。
而春梅嫂子,在小玲宣布“闭关”的那天下午,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她没有看小玲,只是拿起她那把扎在木台里的篾刀,用沾了水的磨刀石,在砂轮上沉稳而有力地磨砺起来。刺啦——刺啦——富有节奏的磨刀声,在安静的工坊里回荡,仿佛一种无言的回应和守护。
小玲真的“闭关”了。传承室的门紧紧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她关掉手机,像退潮后搁浅的鱼,重新将自己浸入竹的海洋。
她不再追求复杂的花样,不再思考所谓的创新或表达。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劈篾。从选竹开始,重新感受不同竹龄、不同部位的差异。一刀,一刀,感受篾刀切入竹筒时纤维断裂的微妙阻力,感受篾片剥离时那一声清脆或沉闷的“嘶啦”声。她劈得很慢,不再追求速度和数量,只追求每一次落刀的精准和与竹材对话的专注。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虎口被震得发麻,但她的心,却在这一次次的重复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然后,是刮青。她摒弃了所有电动工具,只用最原始的手工刮刀。刀刃贴着篾片表面刮过,感受着青皮剥离时细微的阻滞感,感受着篾片逐渐变得温润、露出自然肌理的过程。她闭上眼睛,仅凭指尖的触感和声音去判断刮青的深浅和均匀度。那些被遗忘的、关于竹子“脾气”的记忆,如同沉睡的种子,在极致的专注下,开始悄然复苏。
她开始编织最简单的纹样——回字纹、人字纹、十字纹。一挑一压,一丝不苟。她不再追求编得快,而是追求每一次挑、压动作的纯粹和力度传递的精准。她感受着篾丝在指尖的滑动、弯曲、承托,感受着经纬交织时产生的微妙的张力平衡。在这个过程中,她仿佛重新学习走路,每一步都踏在实处。
时间在篾刀的起落和篾丝的穿梭中静静流淌。窗外光影移动,晨昏交替。小玲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一方工作台、几片篾丝、一把篾刀。手指的茧子重新磨厚,虎口的裂口结了痂又磨破,但那份与材料、与工具、与动作本身最直接的连接,在疼痛中重新建立起来。那份被喧嚣淹没的“意”,如同地下的泉眼,在极致的寂静与专注中,开始重新汩汩流淌。
一天清晨,当她习惯性地拿起一片篾片准备刮青时,指尖触碰到篾片温润微凉的表面,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甚至不需要看,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根篾片来自一株三年生老竹的阳面中段,它的纤维走向、柔韧程度、甚至可能存在的细微瑕疵……她下意识地拿起刮刀,手腕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运动起来,刮刀过处,青皮均匀剥落,露出底下那抹温润醇厚的琥珀金色,光泽内敛,仿佛篾片本身在呼吸。那一刻,她仿佛重新“听”到了竹子的低语。
她抬起头,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传承室里弥漫着竹材特有的、混合着篾屑的清新气息。窗外,阳光正好,洒在春梅嫂子工位旁那盆茂盛的罗汉竹上,叶片青翠欲滴。她拿起篾刀,刀身映出她平静而坚定的眼眸。她知道,魂,尚未完全归位,但那条回家的路,她重新踏上了第一步。守,是起点,也是永恒的修行。她拿起两片篾丝,开始编织,不是为了展示,不是为了售卖,只是为了聆听,那来自竹、来自心、来自魂的,最本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