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人的哭喊，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那悲痛欲绝的呐喊，穿透了时空，回荡在每一个为人父母者的心间。
而站在院中的李靖，却纹丝不动。
他没有去安慰自己那早已崩溃的妻子。
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呵斥她“妇人之仁，成何体统”。
他就那么站着，如同石雕。
一身戎马，半生威严的总兵铠甲，在这一刻，却像是最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天穹之上的光幕。
光幕的画面，并未因殷夫人的悲鸣而停止。
反而，开始一幕一幕地，回放着那些他刻意遗忘，却又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过往。
画面一转。
陈塘关外，乌云压城。
四海龙王齐聚，水淹陈塘关的威胁，言犹在耳。
百姓的哭嚎，士兵的惊恐，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压力，全部压在了他这个总兵的身上。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手持火尖枪，脚踩风火轮的少年。
那个他的第三个儿子。
哪吒。
少年脸上带着决绝，高喊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的祸，自己来扛！”
多么熟悉的话语。
多么……讽刺的画面。
光幕中的李靖，手持利剑，神情冷峻，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这逆子！还不向龙王请罪！为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为了陈塘关的百姓，你，必须给龙王一个交代！”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是为了满城百姓，为了天庭法度，不得不大义灭亲的英雄。
可现在。
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再次看到这一幕时。
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冷漠。
自己的……无能。
画面继续流转。
少年最终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
“爹，我剔骨还父。”
“娘，我割肉还母。”
当那柄锋利的短剑，划开少年的胸膛，当那鲜活的血肉，一片片从骨架上剥离。
李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看。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局。
这是长痛不如短痛。
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光幕，却残忍地给了他一个特写。
画面中，那个闭着眼睛的“李总兵”，嘴角在不易察察的抽搐，紧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早已发白。
他在害怕。
他在恐惧。
他根本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英雄。
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却连站出来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夫。
画面再转。
殷夫夫人为哪吒修建行宫，收集香火，助他重塑肉身。
那是他复活的唯一希望。
然而，当李靖得知此事后，他做了什么？
光幕中，他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庙门。
“妖孽！死了都不安生！还想在此地祸害百姓！”
他高举着手中的长鞭，将那刚刚凝聚了些许雏形的哪吒金身，打得粉碎。
漫天金光，化为齑粉。
那是他儿子最后的希望啊！
是他亲手，一鞭一鞭，彻底打碎的！
“不……”
李靖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嘶吼，脚步踉跄着后退，撞在了身后的廊柱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颤。
可这肉体上的痛，又如何比得上此刻内心的万分之一？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陈塘关，为了天庭法度，为了所谓的正道。
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是逼不得已的。
可现在，当诸天万界放映系统，将他所有的“功绩”都血淋淋地摆在所有人面前时。
他才发现，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何等的可笑。
那些所谓的“大义”，又是何等的自私与冷酷。
弹幕，在短暂的停滞后，如同山洪海啸般，再次席卷了整个屏幕。
这一次，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他——陈塘关总兵，李靖！
“我真的吐了！之前光顾着心疼哪吒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他爹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虎毒尚不食子！李靖，你他妈也配当爹？”
“为了陈塘关百姓？放你娘的狗屁！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的官位，为了你自己的名声！怕担责任罢了！”
“逼死儿子还不够，连儿子复活的唯一机会都要亲手毁掉！卧槽，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
“李靖，你晚上睡得着觉吗？你就不怕你儿子半夜来找你吗！”
“杀人还要诛心？不，李靖这是杀人之后，还要把骨灰都给你扬了！”
一条条弹幕，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让他无地自容。
他想反驳。
他想大吼。
“我不是！我没有！”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
弹幕说的，全都是对的。
他所有的辩解，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
一条血红色的，加粗放大的弹幕，缓缓地，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屏幕的中央。
那条弹幕，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你不是为了任何人，你只是懦弱，你害怕承担责任，所以把一切都推给了你的儿子。】
懦弱？
害怕承担责任？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之上的神雷，轰然劈下，正中李靖的天灵盖。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戎马半生，镇守陈塘关，斩妖除魔，自问铁骨铮铮，何曾与“懦弱”二字有过半点关联？
可是……
当他回想起水淹陈塘关时，自己面对四海龙王的咄咄逼逼，选择了逼死儿子来平息事端。
当他回想起毁掉哪吒庙时，自己面对百姓的香火，选择了打碎金身来杜绝“后患”。
当他回想起天庭之上，自己用玲珑宝塔镇压复活后的哪吒时，选择了用父权来强迫儿子“听话”。
他所谓的“顾全大局”，不就是因为他不敢去面对龙王的怒火吗？
他所谓的“斩草除根”，不就是因为他害怕哪吒的怨气会牵连到自己吗？
他所谓的“严加管教”，不就是因为他恐惧那个莲花化身的儿子，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吗？
他害怕。
他一直都在害怕。
害怕失去总兵的官位。
害怕受到天庭的责罚。
害怕承担一个父亲，本该为儿子扛起的一切！
所以，他把所有的罪责，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后果，都推给了那个只有七岁的孩子。
“你只是懦弱……”
“你只是懦弱！”
那血色的弹幕，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将他伪装多年的那层名为“威严”与“大义”的铠甲，切割得支离破碎。
露出了里面那个，卑微，自私，又无比怯懦的灵魂。
“我……”
李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一口腥甜的血液，却猛地从喉咙里涌了上来。
“噗——”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一扑，单膝跪倒在地，鲜血染红了身前的青石板。
“老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