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兰池宫归来,已过去半月。
扶苏变得愈发沉默。他依旧每日前往藏书阁,研读律法、史册,姿态与往常无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属于原主的、对父皇近乎盲目的崇敬与期盼,已在冰冷的现实下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清醒。
他像一块被投入深潭的海绵,疯狂汲取着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边的人。近侍子衿的忠心耿耿,宫中其他内侍若有若无的疏离,以及那些投向他的、混合着同情、审视与算计的目光。
这具身体里属于现代人的灵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适应着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他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从只言片语中分析信息,更学会了如何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公子那样,用温文尔雅的外壳,包裹住内心日益坚硬的核。
然而,一场真正的风暴,正悄无声息地向他袭来。
这日午后,他正在偏殿临摹一幅舆图,子衿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苍白。他屏退了殿内其他侍从,走到扶苏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公子,景……景大人派人冒险传了消息进来。”子衿口中的景大人,正是扶苏母亲楚国公主的旧部,郎中景子衿,也是他们在宫外为数不多的可靠眼线。
扶苏放下笔,心头莫名一紧:“讲。”
子衿从怀中取出一卷细小的、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帛书,递了过来。那帛卷边缘粗糙,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隐秘的情况下书写并传递的。
扶苏展开帛书,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书写者正被巨大的恐惧追赶。他逐字读去,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终变得如同身上的丧服一般惨白。
“……日前,通武侯(王翦)旧伤复发,陛下亲往探视,屏退左右。臣于复壁间偶闻……陛下执武侯手言:‘老将军勿忧,寡人知你等所虑。楚女之子,性柔而志弱,类其母族,非承大业之选。大秦之基,必由纯秦血统继承,方可稳如磐石。寡人可明誓于你,储位,绝不及扶苏!’……”
“轰隆——!”
帛书上的字,仿佛化作了一道道惊雷,接连在他脑海中炸响!
楚女之子……性柔志弱……非承大业之选……纯秦血统……明誓……绝不及扶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心中最脆弱、也曾最抱有一丝幻想的地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王翦在朝堂上总是对他不冷不热!
难怪父皇看他的眼神总是那般复杂难明!
难怪他无论如何努力,如何表现,换来的都只是“妇人之仁”的斥责!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不是他不够好,不是他不够努力,而是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身体里流淌的另一半血脉,就已经注定了他被排斥在帝国核心继承权之外的命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让父皇和那些纯正的秦国勋贵们无法安心的“错误”!
那所谓的“仁厚”,不过是一个被用来佐证他“不堪大任”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一股冰寒彻骨的绝望,夹杂着被最亲近、最敬畏之人彻底背叛的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手脚冰凉,几乎无法站稳。眼前的殿宇开始旋转、扭曲,耳边是阵阵嗡鸣。
“公子!公子!”子衿焦急的呼唤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扶苏猛地挥手,示意他不要靠近。他踉跄几步,扶住冰冷的殿柱,指甲几乎要掐进坚硬的木纹之中。胸膛剧烈起伏,却感觉不到丝毫空气,只有一种濒死般的窒息感。
完了。
所有的路,都断了。
他过去的坚持,他的理想,他身为长公子的责任与骄傲……在这一刻,全都成了可笑至极的讽刺!
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幼兽,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愤怒、不甘、怨恨、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冲撞,寻找着一个宣泄的出口。
就在这情绪达到顶峰,意识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嗡!”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非人耳所能捕捉的震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