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沙如同狂暴的巨兽,在土崖背后狺狺咆哮了半夜,方才带着未尽兴的怒意,渐渐远去。天空重新露出惨淡的星月之光,映照着下方一片狼藉。斥候和护卫们从各自找到的避风角落钻出来,拍打着满身的沙尘,清点着人员物资,庆幸着劫后余生。
扶苏靠坐在土崖根部,蒙毅则被他安置在身旁稍平坦些的地方,依旧昏迷不醒。一件从行囊中取出的备用披风,被扶苏仔细地盖在了他身上,遮掩了那身可能泄露秘密的甲胄与身形。整个过程,扶苏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蒙毅那张被沙尘覆盖、却难掩异常清秀轮廓的脸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摔倒时那清晰的触感——绝非男子应有的柔软,以及将其扶起时那略显纤细的骨架和轻巧的体重。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女扮男装”这个惊世骇俗的念头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条看似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链条。
“蒙恬将军的亲兵……女儿?”这个结论让扶苏心头巨震。他回想起蒙恬将其派到自己身边时那深意难明的目光,回想起蒙毅,那与外表截然不符的冷峻与偶尔流露的执拗……一切都变得有了解释。这并非简单的监视,其背后牵扯的,是蒙恬的信任、蒙氏家族的立场,以及一个女子甘冒奇险、混迹军营的非凡勇气与目的。
他心中五味杂陈,有被欺瞒的些许不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好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隐秘的悸动。他决定,在她醒来之前,维持现状,不露声色。这个秘密,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可能是未来与蒙恬深度捆绑的契机,也可能带来未知的风险,必须谨慎对待。
“水……”一声微弱而沙哑的呻吟打断了扶苏的思绪。
扶苏立刻收敛心神,拿起水囊,凑到蒙毅唇边,小心地喂了几口清水。蒙毅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初时的迷茫迅速被警惕取代,她(扶苏已下意识地用了这个称谓)猛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尤其是左肩和手臂,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你从马上摔下来,可能伤到了筋骨。”扶苏伸手虚按了一下,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异样。
蒙毅的动作僵住,她看了看身上的披风,又抬眼望向扶苏。火光下,扶苏的脸色平静,眼神深邃,与平日并无不同。她稍稍松了口气,但那份属于军人的警惕并未完全放下,低声道:“末将失职,连累公子了。”
“意外而已,不必自责。”扶苏淡淡道,“感觉如何?除了疼痛,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公子关心,只是些皮肉挫伤,左臂有些使不上力,应无大碍。”蒙毅试图活动一下左臂,立刻疼得蹙紧了眉,但她强忍着没有出声。
扶苏看在眼里,心中对她的坚韧又添了几分认识。他没有再多问伤势,转而说道:“沙暴已停,斥候探查过周围,暂无危险。我们在此休整到天明,再返回大营。你且安心休息,护卫之事,自有嬴坚他们负责。”
他的态度自然从容,仿佛之前那石破天惊的发现从未发生。这份镇定,反而让蒙毅心中那丝疑虑渐渐消散,只当扶苏是心胸宽广,未曾怪罪她的失误。她低低应了一声:“诺。”便不再多言,靠着土壁,闭目调息,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显示出她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扶苏也不再打扰她,起身去安排后续事宜,检查马匹损失,仿佛一切如常。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次日,队伍顺利返回肤施大营。蒙毅的伤势经军医诊断,确认是左肩关节扭伤兼多处软组织挫伤,需静养些时日。扶苏以让她“安心养伤,学习之事不急”为由,暂时减少了带她在身边的时间,这既符合常理,也给了他更多消化和思考的空间。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扶苏在处理完一批关于箭簇制式统一的文书后,信步来到校场。此时并非大规模操练之时,校场上只有零星几队士卒在进行着基础训练。他的目光被角落里的情形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年轻军官,正对着十几架损坏程度不一的弩机发愁。那些弩机堆放在一起,零件散乱,显然是从各营收集上来待修的。那军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尚带稚气,眉头却紧紧锁着,他一会儿拿起这个弩臂比划,一会儿又拿起那个望山端详,试图从中拼凑出几架完整的,却屡屡失败,效率极低,额头上急出了细汗。旁边几名负责协助的士卒也是面面相觑,无从下手。
扶苏认得此人,名叫章邯,是军中一个管理器械辎重的低阶军官,据说做事勤恳,但似乎有些不得志。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景,以及章邯那焦急却束手无策的样子,扶苏心中一动,想起了系统空间内那些关于标准化、流水线作业的知识,以及墨辛改良所正在推进的工作。
他缓步走了过去。
“可是遇到难处了?”扶苏的声音温和,打破了角落里的沉闷。
章邯闻声抬头,见是扶苏,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零件,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惶恐:“末将章邯,参见公子!末将无能,这些损坏军械堆积已久,部件混杂,修复缓慢,延误了各营更换,请公子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