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那份关于“体恤民力”的条陈与附图，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在咸阳宫无形的权力水面上，漾开了一圈圈微妙的涟漪。
条陈按规制先递送至尚书台，由值守的尚书郎初步阅览、分类。当看到署名“公子扶苏”时，那位中年尚书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仔细阅罢条陈内容，又展开那几卷附图，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他不敢怠慢，将其归入需要呈送丞相府与皇帝陛下御览的“要务”一类。
数日后，丞相王绾的案头便出现了这份条陈的抄录副本。王绾，这位以稳健着称的老臣，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镜片（一种罕见的西域贡品），仔细阅读着。对于扶苏文中提及的民力疲敝，他深有同感，作为丞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国这台机器全速运转下，底层黎庶承受的压力。然而，当他看到那些改良器械的图样时，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
“公子仁心可嘉，然这些机巧之物……实效如何，尚需验证。且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等农工细务……”他摇了摇头，并未立即表态，只是将其归入待议事项，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与其他大臣商议。在他眼中，这位长公子似乎仍未抓住帝国的核心要务。
而在咸阳宫深处，那份原件最终经由赵高之手，呈送到了嬴政的御案之上。
嬴政正在批阅来自南方前线的军报，闻听是扶苏的上书，他抬起眼，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他放下朱笔，接过竹简，快速浏览起来。
殿内寂静，只有竹简展开时轻微的摩擦声。赵高低眉顺目地侍立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但眼角余光却时刻关注着皇帝陛下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嬴政读得很仔细，尤其是在看到那几幅附图时，目光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他的手指在描绘着曲辕犁结构的帛图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熟悉他如赵高者，却能感觉到陛下周身那股惯常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波动。
良久，嬴政将竹简缓缓合上，置于案头一角，并未立即做出任何批注。他重新拿起军报，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赵高适时地轻声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公子此议，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他在引导，试图探知皇帝的真实想法。
嬴政目光未离军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知其弊，而欲以其技补之，倒也不算全无长进。只是……”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赵高心中了然。陛下看到了扶苏的“变”，看到了他试图从空谈仁政转向务实解决问题的努力，这或许是一丝微弱的认可。但那句未尽的“只是”，却包含了太多的可能：只是格局仍小？只是时机不对？还是……只是其心难测？
“少府那边，关于各作坊耗材的核查，进行得如何了？”嬴政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平淡。
赵高心中一凛，躬身回道：“回陛下，仍在进行中，目前尚未发现重大纰漏。”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城南械造坊那边，耗材略高于常例，据报是因尝试修复一批损毁严重的旧械，略有浪费。”
“嗯。”嬴政不再多问，似乎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赵高却将“城南械造坊”这几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他知道，陛下未必不信，但也未必全信。而他自己，则更不会相信巧合。
很快，扶苏上书谏言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一定的圈子里传开了。有人赞其仁德，有人讥其迂阔，也有人暗中警惕，觉得这位沉寂已久的长公子，似乎开始不安分了。
这些风声，通过子衿和景子衿的努力，断断续续地传回了扶苏耳中。
“公子，王丞相未置可否，陛下……留中不发。”子衿汇报时，带着一丝忐忑。留中不发，意味着既不采纳也不驳回，这是一种暧昧的态度，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难以捉摸。
扶苏听完，脸上并无失望，反而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他本就未指望一纸文书能改变什么，他的目的已然达到——将自己“关心实务”且“并非毫无建树”的形象，成功地推到了台前。父皇的“留中不发”，恰恰说明他看到了，并且没有立刻否定，这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信号。
“知道了。”扶苏平静地点点头，“墨辛那边情况如何？”
“依照公子吩咐，进度已放缓，部件分散制作。墨师傅传话，核心部件已按新法铸成，待组装校验。他还说……”子衿压低声音，“那新铸部件，敲击之声清越悠长，迥异凡铁，他平生未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