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
然后是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这院子里的悲怆格格不入的节奏。
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拉奥·夏尔马，还是那身笔挺的灰西装，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个皮质公文包。
他身后跟着两个中国官员，都是熟面孔——市政府的办事员。
还有一个扛着相机的美国记者，以及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年轻翻译。
拉奥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景象——哭泣的女工，沉默的工人，弥漫的悲戚——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他转头用英语对记者说了句什么，记者耸耸肩，相机挂回肩上。
“贾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拉奥这次用了中文，虽然口音生硬，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我奉大使馆之命，来‘检查’美援物资——也就是那批华侨捐赠的设备——的实际使用情况。
毕竟，我国政府需要确保援助物资得到有效利用，而不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缝纫机、半开的工具箱，“堆在院子里积灰。”
他的语气温和，甚至算得上礼貌。
但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意味，像一层薄冰覆盖在话语表面。
张万财上前一步：“夏尔马先生，设备今天刚运到，我们正在清点登记。这是正常流程。”
“当然，当然。”拉奥点点头，却迈步朝工坊走去。
他走到那两台缝纫机前，俯身看了看，用英语对记者说：“看看，这就是亚洲的‘工业起步’——用美国人三十年前发明的机器，学着缝补衣服。”
他直起身，转向贾玉振，笑容依旧，“贾先生，我无意冒犯。但您不觉得，在这种时候，教这些妇女用缝纫机，比起您那些关于‘未来工业国’的空想，更实际一些吗？”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哭泣声停了，所有人都盯着拉奥。
贾玉振站在原地，没动。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夏尔马先生认为，什么才是实际的？”
“实际就是认清现实。”拉奥摊开手，“现实是，贵国正在输掉这场战争。现实是，你们连最基本的军火都造不出来，要靠我们——美国、英国、苏联——的援助。现实是，你们的士兵还在用大刀长矛，对抗日本的飞机坦克。”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让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听清，“在这种情况下，谈论什么‘未来工业’，什么‘强大中国’，不是自欺欺人吗？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用这些缝纫机多做几件衣服，让前线的士兵死的时候，能穿得体面一点。”
话音落地，院子里死寂。
苏婉清的手攥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
何三姐脸色煞白。张万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拉奥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贾玉振说：“哦对了，贾先生。我昨天回去查了一下。您提到的那场东南亚战役——新加坡陷落，十几万英印军投降——您说得对，确有此事。”
他推了推眼镜，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但您知道吗？那场战役的指挥官，是英国人。决策失误的是英国人，不是印度人。
而印度士兵，是在为英国国王战斗。这和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好像没有关系吧？”
他等着贾玉振的反驳。
贾玉振却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极淡的笑。
他往前走了一步，走到院子中央的阳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