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住了,天却未晴。霜像一层薄锡箔,把荒坡贴得发亮,亮得刺眼。
四人扛着锄头、拎着破箕,踩着“嚓嚓”作响的冰碴,去坡地“盘餐”——也就是把冻土翻起、敲碎,好让地底下那点潮气升上来,留待开春点豆。
可锄头一落,火星四溅,土块硬得似窑砖,一锄下去,虎口震裂,血珠顺着锄柄爬,冻成一条细红线。
小燕子第一个喊手疼,却咬牙不歇,把裂口在衣角上胡乱缠两圈,继续抡锄。
她个矮,锄柄太长,每翻一锄都得踮脚,整个人几乎挂在锄头上,像一摇一摆的秤砣。
景娴看不下去,跟她换家什,自己拿小锄刨窝。
可她额头旧疤未愈,一用力,伤口又崩开,血顺着眉骨滴进眼眶,把眼前一切染成锈色。
她抬手去抹,抹得半边脸通红,像唱戏的开错了脸。
孟娘子咳得蹲在地上,仍一手摁胸口,一手拿石头砸土块。
砸两下,咳一阵,咳出来的唾沫带着粉红的丝,落在雪白的土垡上,像一瓣早夭的桃花。
容嬷嬷最瘦,却最肯下死力。她把裤管扎得老高,露出两根麻秆腿,膝盖上贴着去年剩下的红绫碎片,像打着补丁的旗。
她每翻一锄,嘴里就低声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清,只看见白气从她缺牙的豁口飘出来,转眼被风掐断。
日头越升越高,却无半点暖意,反把霜地照得晃眼。
四人背脊上却蒸出热气,棉袄里子被汗浸透,外襟却被风冻硬,像穿了一层冰甲。
到了正午,肚子开始唱戏,一声比一声高。
昨晚剩下的半碗蚕豆糊,被孟娘子用破瓦罐焐在火塘边,原说带来做午饭,可出门太急,忘在屋里。
小燕子把锄头一扔,蹲在地上,拿冻土块按肚子,按得“咯吱”响。她仰头看天,眼睛发绿,像两粒泡发的霉豆。
“我……饿得想吃土。”她哑声说。
景娴舔了舔裂唇,忽然想起什么,把锄头倒过来,用尖头去刨地坎下的枯草。
刨开雪,草根下果然露出几撮灰白的野葛藤,藤上结着指头大的葛珠,去年没被人挖尽,冻在土里,皮皱得像老人的手背。
她小心把葛珠连根掘出,在衣襟上蹭了蹭,先递给小燕子。小燕子一口咬下去,涩得直咧嘴,却舍不得吐,把苦汁也咽了。
容嬷嬷见了,也去刨,刨得十指血淋淋,才挖到一小把。
她全堆到孟娘子面前:“娘子,你吃,你咳血,得补。”
孟娘子却把葛珠分做四份,最少的留给自己:“统共就这么点,塞牙缝都不够。留着……回去煮,还能撑一顿。”
日影西斜,四人只翻了半亩坡,手上裂口却已数不清。风一转,又把雪沫子卷起来,打在脸上,像细针。
小燕子忽然“咦”了一声,蹲下去,在土坷垃里刨出一块黑疙瘩——竟是一颗野山芋,不过拳头大,被冻得像石头,皮皱得发乌。
她高举手,刚要喊,却见坡坎那边走来两个公差,一高一矮,棉袍外罩着红马甲,腰刀撞得“叮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