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像是有一群小人在脑壳里敲锣打鼓,又像是被灌了铅,沉甸甸地抬不起来。
陈阳是被这种熟悉的、宿醉后的钝痛感给折腾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在头顶那被烟熏得发黄、还糊着旧报纸的顶棚上。
一股土炕特有的、混合着柴火和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
不是三亚那间恒温恒湿、弥漫着高级香氛的海景卧室。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的旧褥子薄得几乎能数清里面的棉花疙瘩。
身上盖着的,是厚重却并不那么暖和的旧棉被,被面是早已褪色的牡丹花。
窗外,传来“唰—唰—”有节奏的扫雪声,间或夹杂着母亲刘翠花压低嗓音的唠叨:“……这小瘪犊子,不能喝还逞能,跟他爹一个德行……”
陈阳静静地躺着,没有动。
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缓缓涌回脑海:重生、雪原、野猪、搏杀、归家、母亲的拥抱、父亲的敬酒、热闹的杀猪菜、辛辣的烧刀子……一幕幕,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过。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
这是一双十八岁少年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掌心和虎口有着干农活留下的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昨日未能完全洗净的血污和泥土。
充满了年轻的力量,却也写满了生活的艰辛。
不是那双养尊处优、戴着名表、抚摸着嫩模光滑肌肤的六十二岁老者的手。
他猛地从炕上坐起!
动作太快,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头痛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捂住了额头。
但下一刻,他就强忍着不适,趿拉上那双冰冷的棉乌拉鞋,几步冲到房间角落里那个斑驳破损的老式木头洗脸架前。
架子上放着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盆,盆边搭着一条灰突突的毛巾。
旁边,是一面边缘锈蚀、照人有些变形的水银镜子。
陈阳深吸一口气,猛地朝镜子里看去。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黝黑、带着宿醉后些许浮肿,却眉眼清晰、充满朝气的脸。嘴唇上方是茸茸的、初生的胡须,眼神虽然因为醉酒和初醒还有些浑浊,但眼底深处,却跳跃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历经沧桑后的锐利与清明。
是他!
是十八岁的陈阳!
不是梦!
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真的从2025年的三亚,回到了1981年东北兴安岭的老家陈家屯!
“哈哈哈……哈哈哈哈!”
确认了这一点,陈阳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对着镜子里年轻的自己,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畅快淋漓的大笑!
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笑得胸腔震动,连那恼人的头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上辈子,他孤身南下,睡过桥洞,捡过剩饭,从最底层的马仔做起,一步步摸爬滚打,坑蒙拐骗……不,是艰苦创业,历经无数凶险,踩踏着无数对手的尸骨,才最终积累了亿万家财。其中的辛酸、孤独、尔虞我诈,不足为外人道。
他拥有了金钱能买到的一切,却失去了太多金钱买不回的东西——健康的身体、真挚的情感、以及那份最初的简单快乐。
现在,老天爷竟然真的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不仅重来了,还带着未来四十多年的记忆、经验、智慧和手段!
这是什么?这是天胡开局!这是王者归来!
“八十年代!黄金年代!不禁枪!不禁猎!遍地是机会!”陈阳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眼神炽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上辈子我能成功,这辈子,我只会更成功!而且,要让我在乎的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豪情万丈之际,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昨晚的酒喝得太多,肉却没吃几口,此刻饥饿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他舀起缸里带着冰碴子的冷水,胡乱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彻底清醒。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母亲刘翠花正挥舞着大扫帚,将昨夜新落的积雪扫到墙根。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仓房檐下,挂着的那一串串猪肉,已经冻得硬邦邦,像一个个红色的灯笼。
“醒啦?”刘翠花听到动静,回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能喝还跟你爹逞能,咋没喝死你!锅里有糊糊,还热着,赶紧喝了垫垫肚子!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
语气依旧是骂骂咧咧,但陈阳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关心。他嘿嘿一笑,也不还嘴,径自走到灶台边,掀开大铁锅的木头锅盖,里面温着一小盆苞米面糊糊,旁边还有一个馏好的贴饼子。
他端起盆,拿起饼子,就站在灶台边,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粗糙的苞米面糊糊划过喉咙,带着原始的粮食香气,简单,却让他吃得无比安心。
“妈,我爹和杨叔呢?”陈阳一边吃一边问。
“一大早就上工去了!你以为都像你,日上三竿还挺尸呢!”刘翠花头也不抬地回道,“文远那小子也没起呢,让他多睡会儿,昨天估计也吓够呛。”
陈阳几口把糊糊喝完,饼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妈,咱家仓房里那条猪后腿,我拿去送人。”
“送人?”刘翠花停下了扫雪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送谁?你小子又打啥歪主意?”
“送给赵叔(民兵连长赵卫东)。”陈阳解释道,“我想跟他借民兵训练用的枪使使,以后上山,有枪安全点,也能打更多东西。”
“借枪?!”刘翠花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扫帚“啪”地往地上一杵,“你个小兔崽子!刚消停一天就又作妖!那枪是能随便借的?那是国家的东西!再说了,有枪就安全了?子弹不长眼!万一……”
“妈!”陈阳打断母亲的话,走到她面前,语气沉稳,眼神坚定,“您儿子我昨天能用侵刀干掉野猪,就不是以前那个毛头小子了。我心里有数。有枪,是为了更安全,打更多猎物,给家里改善生活。您看昨天那头猪,够咱两家吃多久?要是能经常打到,吃不完的卖掉,是不是能攒钱给您和爹做身新棉袄?给陈礼交学费?”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靠山吃山,就得把这山里的宝贝,变成咱兜里的票子!”
刘翠花被儿子这一番话说得愣住了。她看着陈阳,感觉儿子真的不一样了。不只是昨天猎猪的勇猛,更是这种说话办事的沉稳和老练,简直像换了个人。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儿子说的句句在理。这年头,谁家不想多弄点肉,多换点钱?
“……那……那你也小心点!别惹祸!”刘翠花最终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腿在仓房挂着,自己去拿吧。”
“谢谢妈!”陈阳笑了,转身就钻进仓房,拎起那条冻得硬邦邦、足有十几斤重的肥硕猪后腿,用麻绳捆好,又跟母亲打了声招呼,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
民兵连长赵卫东家住在屯子西头,是少数几家砖瓦房之一,院墙也比别人家高些,显示着主人家的地位。
陈阳走到院门前,深吸一口气,脸上换上了一副符合他年龄的、带着点腼腆和恭敬的笑容,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婶子,是我,老陈家的陈阳!”陈阳高声应道。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是赵卫东的媳妇。她看到陈阳,以及他手里拎着的那条显眼的猪后腿,愣了一下:“小阳啊?你这是……”
“婶子,我赵叔在家不?昨天运气好,打了头野猪,给我赵叔送条后腿尝尝鲜!”陈阳笑得一脸憨厚,举起手里的猪腿。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带着厚礼的笑脸人。赵婶子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连忙把门打开:“哎呀,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干啥!快进来快进来!你赵叔在屋里擦枪呢!”
陈阳跟着走进院子。堂屋里,赵卫东正坐在炕沿上,面前摊着一块油布,上面摆放着一杆拆解开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零件,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刷子,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枪机里的油泥。
赵卫东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精干,脸庞黝黑,眉毛很浓,眼神锐利,带着一股行伍出身的彪悍气息。他看到陈阳,尤其是看到他手里的猪后腿,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赵叔!”陈阳恭敬地喊了一声,将猪腿放在门边的凳子上,“昨天弄了头野猪,给您送条腿,打打牙祭。”
赵卫东放下手里的零件,拿起旁边的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装了一锅烟叶,点燃,吸了一口,才眯着眼看向陈阳:“哦?听说你小子昨天露了大脸了?用侵刀干的?”
“嘿嘿,运气,纯属运气。”陈阳挠了挠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是被逼急了,瞎猫碰上死耗子。”
“哼,”赵卫东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龙,“瞎猫可碰不上活野猪。说吧,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拎着这么重的礼,找我啥事?”
陈阳知道跟这种老行伍绕圈子没用,便直接开门见山,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却认真起来:“赵叔,您慧眼。我确实有事求您。我想跟您借这杆枪用用。”他指了指炕上的零件,“再捎带手,讨要几十发子弹。”
“借枪?”赵卫东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来,“陈阳,你胆子不小啊!这是民兵训练用的制式装备!是能随便借给你半大小子拿着玩的?出了事谁负责?”
陈阳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赵叔,我不是拿着玩。昨天的事您也听说了,这山里不太平,有枪防身,心里踏实。而且,我保证,只在外围林子转转,打点狍子野兔,绝不往老林子里钻,更不给您惹是生非!”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赵叔,您也知道,现在家家日子都紧巴。我寻思着,靠山吃山,有这杆枪,就能多打点东西,不光自己家吃,多了还能卖给林场食堂,换点钱贴补家用。到时候,肯定忘不了赵叔您的好处……”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条肥厚的猪后腿。
赵卫东沉默地吸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闪烁着,显然在权衡利弊。作为民兵连长,他是有一定权限的,平时训练管理也并非那么严格。一条猪后腿的礼不算轻,而且陈阳昨天展现出的本事,也让他对这个半大小子刮目相看。如果真能时不时弄到野味……这年头,谁不想多点油水?
陈阳见他意动,又加了一把火:“赵叔,规矩我懂。枪在我手里,就跟在您手里一样爱护。用完立刻归还,子弹用了多少,打下东西,按规矩给您补上!绝对不让您难做!”
良久,赵卫东猛地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发出“梆梆”的声响。
“你小子……是个有心的。”他站起身,开始麻利地将炕上的零件组装起来,“咔嚓咔嚓”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一杆保养得油光锃亮、透着冰冷杀气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便完整地呈现在陈阳面前。
“枪,可以借你。”赵卫东将步枪拿起,郑重地递向陈阳,眼神锐利如鹰,“但你给我记住三条:第一,不准伤人!第二,不准进保护区深处!第三,枪在人在,出了任何纰漏,我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