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八年的秋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深沉一些。成都城外的稻田已是一片金黄，农人正忙于收割，空气中弥漫着禾谷的芬芳与丰收的喜悦，冲淡了夏日最后的余热。大司马府内，各项事务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飞军新兵的操练呼喝声终日不绝于西郊校场，标准化制器的量具与图谱正在紧锣密鼓地制定，典籍整理馆的筹建也已提上日程，陈寿受命后，已开始着手拟定第一份《征书令》与校勘章程。一切都仿佛沿着既定的轨道，向着光明的方向稳步前行。
然而，一封来自北境汉中，由驿卒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来的密信，如同一声猝不及防的鹈鹕哀鸣，划破了这派欣欣向荣的宁静。
信是汉中都督、大将军姜维亲笔所书。当那枚封着火漆、印着姜维独特符记的沉重信函被亲卫呈送到诸葛瞻案头时，他心中便莫名一沉。展开质地粗韧的军用笺纸，姜维那熟悉的、略带虬劲的笔迹映入眼帘，只是这一次，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不再是往日的坚毅与筹谋，而是一股难以化开的沉痛与悲凉。
开篇依旧是严谨的格式，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诸葛瞻执信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天不佑汉，栋梁迭摧。维诚惶诚恐，痛彻心扉，谨以万分沉痛之心，禀告朝堂：我大汉左车骑将军、都亭侯张翼公，与右车骑将军、中乡侯廖化公，于月内，相继……薨逝于汉中军中……”
“相继薨逝”四字，宛如重锤，狠狠击在诸葛瞻胸口，让他呼吸为之一窒。他定了定神，强忍着翻涌的心绪，继续往下看。
姜维在信中详细叙述了两位老将军离世的情形。左车骑将军张翼，年事已高，自去岁秋冬便偶感风寒，一直未曾大好。今年开春后，汉中阴雨潮湿，旧疾复发，竟至一病不起。虽经随军医官竭力诊治，奈何年高体衰，药石罔效，最终在汉中大营内溘然长逝，走得还算安详。姜维言，张将军临终之前，神智尚清，犹念念不忘北伐中原、克复旧都之志，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嘱托“汉中……要害……不可……不备……”，未尽之言，皆是对国事的牵挂。
而右车骑将军廖化的离世，则更显仓促，令人扼腕。廖化素以体健闻名，虽年逾古稀，仍能驰骋鞍马。就在张翼去世后不过旬日，廖化因巡视边防，策马奔走于褒斜古道，不慎马失前蹄，坠落山涧。虽被亲兵及时救起，但毕竟年迈，脏腑受创，加之目睹老友张翼新丧，心中悲恸，内外交攻，伤势急剧恶化，追随张翼而去。姜维痛陈，廖将军弥留之际，曾反复喃喃“元俭去矣……恨不能……再见……成都……”其声凄怆，闻者落泪。
信件的后半部分，姜维以极其沉痛和恳切的笔触，阐述了两位老将相继离世对汉中防线、对全军士气造成的巨大影响。张翼沉稳持重，廖化果敢晓畅，二人一左一右，乃是姜维经营汉中、筹划北伐最为倚重的臂膀，亦是军中年资最老、威望足以服众的宿将。他们的离去，不仅使汉中高层将领出现巨大空缺，更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那个追随先帝刘备、历经丞相诸葛亮时代，见证了蜀汉开国与鼎盛时期的老臣时代，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
姜维在信中忧心忡忡地提到，军中将士，尤其是那些老兵，闻此噩耗，无不悲泣，士气为之低迷。他恳请朝廷尽快考虑汉中将领的补充与擢升事宜，以稳定军心，固守北疆门户。
信纸，自诸葛瞻手中缓缓滑落，无声地摊在书案之上。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久久不语。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映照着他瞬间显得疲惫而沉重的面容。
张翼，张伯恭。那个在朝堂之上，曾因战略分歧与姜维据理力争，却又在灭国之战来临时，毫不犹豫领兵出征，共御外侮的老将。他或许保守，或许固执，但其对汉室的忠诚，其作为军人的风骨，无可置疑。
廖化，廖元俭。这位堪称传奇的老将军，自追随先帝，一生辗转，历尽沧桑，是真正意义上的“活化石”。他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战绩，但其坚韧不拔、矢志不渝的品格，早已成为军中精神的象征。那句后世流传的“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在此刻的诸葛瞻听来，非但不是贬低，反而充满了对这位老将鞠躬尽瘁、撑持危局一生的无尽敬意与悲悯。
“张将军……廖将军……”诸葛瞻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象征着蜀汉军方最高荣耀的职位，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空落感。他们代表着旧时代的忠诚与力量，他们的离去，仿佛抽走了支撑这个政权的一根重要基石。尽管他早已在大力培养新生代将领，关彝、张遵、李烨等人也开始崭露头角，但经验的积累、威望的建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在真正能够独当一面之前，汉中，乃至整个蜀汉的军事体系，将不可避免地经历一段青黄不接的阵痛期。
更重要的是，一种深切的“逝者如斯”的悲凉感笼罩了他。自他穿越而来，凭借先知与努力，虽然扭转了覆亡的命运，赢得了喘息之机，推行了新政，似乎一切都在向好。但他终究无法逆转自然的规律，无法阻止那些承载着历史记忆的老成之人，一个个告别这个舞台。父亲的影子，先帝的余烈，丞相的遗志，正随着这些老臣的凋零，而变得日渐模糊。这是一种比战场失利更令人无力的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