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文鸯的马车在晨曦中驶入这座千年古都。
一路夜行,拂晓时分抵达城门。守城的汉军士兵验看了李烨给的通行文书,没有多问,直接放行——整个过程平静得像普通商旅入城,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持械戒备。
这反而让文鸯有些不适应。
他记忆中的洛阳,宫城森严,街道冷清,甲士林立,百姓低头疾行。他只记得满城的压抑,和空气中弥漫的恐惧——那是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清洗曹魏旧臣留下的阴影。
而眼前的洛阳,完全不同。
马车驶上宽阔的大街时,天已大亮。秋日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整齐的青石板路上,洒在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上,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上。叫卖声、谈笑声、车轮声、马蹄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哗。
文鸯掀开车帘,怔怔地看着。
街边的店铺早早开了门,卖早食的摊子热气腾腾,蒸饼、馄饨、豆浆的香气混杂着飘来。伙计们站在门口招揽生意,声音洪亮,笑容真诚。行人穿着整洁,步履从容,有挑担的货郎,有背着书箧的学子,有挎篮买菜的妇人,甚至有几个孩童在街角踢毽子,笑声清脆。
没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没有沿街乞讨的流民,没有虎视眈眈的巡兵。
“文先生,”驾车的年轻士兵回头笑道,“前面就是西市,要不要绕过去看看?那里可热闹了。”
文鸯回过神,点点头。
马车拐入一条稍窄的街道,喧闹声瞬间放大。这里就是西市——一个巨大的露天市场,摊位连绵不绝,货物琳琅满目。有从蜀地运来的锦缎,从江东运来的瓷器,从西域运来的香料,甚至还有海外来的稀奇玩意儿。商贩们用各地方言吆喝,买主们讨价还价,人声鼎沸。
文鸯让马车停下,走下车。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深衣,没有任何标识,混入人群中毫不起眼。李烨派来陪同的士兵跟在三步外,也不打扰,只静静看着。
一个卖竹编的摊子前,几个妇人正在挑选篮子。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手上布满老茧,但笑容憨厚。
“这个篮子怎么卖?”一个妇人问。
“二十文,大姐。您看这手艺,密实得很,用十年都不会坏。”
“太贵了,十五文吧。”
“那可不行,我这竹子都是从南边运来的,光本钱就……”
文鸯站在一旁听着。这种寻常的讨价还价,在河北几乎绝迹——贾南风加征商税后,很多小贩都破产了,剩下的也抬价狠宰,因为不知道哪天就被抄了。
正想着,旁边传来孩童的欢呼声。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着个卖糖人的老汉,眼巴巴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糖人。老汉笑呵呵地捏着糖,一会儿捏个小兔子,一会儿捏个大老虎。
一个孩子掏出一枚铜钱:“爷爷,我要个小马!”
“好嘞!”
铜钱落入陶罐,发出清脆的响声。孩子举着糖人,欢天喜地跑了。
文鸯看着那孩子的背影,忽然想起邺城。破城那日,他在街角见过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蹲在母亲的尸体旁,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士兵要拉他走,他死死抱着母亲的胳膊,指甲抠进肉里。
“文先生?”士兵轻声唤道。
文鸯回过神,摇摇头:“走吧。”
接下来的三天,文鸯在洛阳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李烨给了他完全的自由——没有监视,没有限制,只要不出城,他可以去任何地方。甚至给了他一袋铜钱,说“先生若是想买些什么,或是吃些东西,尽管用”。
第一天,他去了军营。
不是正式的军营,而是城西的校场。那里正在训练新兵,约莫两千人,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们没有披甲,只穿着统一的褐色训练服,在教官的口令下练习队列、格斗、射箭。
文鸯站在校场边的土坡上,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他注意到几个细节:训练虽然严格,但教官不打骂士兵,错了就重来,耐心讲解;中途休息时,伙房送来热汤和面饼,每人一份,管够;休息时间,有些士兵围坐在一起识字,教官在地上用树枝写字教他们;训练结束,所有人列队报数,然后有序解散,没有一哄而散。
最让他震撼的,是训练结束后发生的一件事。
一个新兵可能是太累了,解散时腿一软,摔倒在地。旁边的几个同伴立刻扶起他,有人去叫军医,有人帮他拍土。军医很快赶来,检查后说只是虚脱,让扶去休息。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嘲笑,没有一个人冷漠旁观。
“他们……都是这么相处的?”文鸯问陪同的士兵。
士兵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丞相有令:军中皆兄弟,同袍如手足。欺压同袍者,重罚;见死不救者,同罪。”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些新兵大多来自同一个乡里,有些本来就是亲戚邻里,自然互相照应。”
文鸯沉默。
他想起了北军。在他麾下时,军纪还算严明,但老兵欺压新兵、将领克扣军饷、士兵之间勾心斗角的事,从未断绝。更不用说战时的溃败、抢功、甚至互杀……
“你们的军饷,按时发吗?”他忽然问。
“发啊。”士兵笑了,“每月初五准时发,从不拖欠。像我这样的普通士卒,每月米一石,布半匹。若有战功,另有赏赐。若战死,还有抚恤,家人免赋税三年。”
一石米,半匹布。
文鸯算了算。这在河北,已经是偏将的待遇了。而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士卒的月饷。
“那……将军们呢?”他忍不住问。
“将军们更高啊。但具体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士兵挠挠头,“不过我听营里的文吏说,大将军的年俸4200 石,月奉三百五十斛。骠骑将军年俸2160 石,月奉百八十斛,都是写在军规里的。谁敢多拿、克扣,御史台一查一个准。”
写在军规里。
文鸯想起司马伦。清君侧成功后,司马伦赏赐亲信,动辄千金万钱,却从不说这些钱从哪来,也不说标准是什么。全凭他一句话。
而这里,连大将军的俸禄都是公开的。
第二天,文鸯去了官学。
洛阳官学建在城南,占地颇广,青瓦白墙,书声琅琅。他本来以为,这种官学只收世家子弟,或是要收高额学费。但守门的夫子听说他是“外地来考察学问的”,竟热情地请他进去参观。
“我们这官学已被诸葛丞相细化,分蒙学、经学、实学三部分。”夫子边走边介绍,“蒙学收六到十二岁的孩童,教识字、算术、礼仪,不收学费,书本纸张都由朝廷提供。经学收通过蒙学考试的学生,教四书五经、史书律法,每年只收二百文‘笔墨钱’。实学收有志于农工医算的学生,教种田、木工、医术、算术,不但不收钱,学得好还有补贴。”
文鸯听得怔住了。
“不收钱?那……朝廷图什么?”
“图人才啊!”夫子笑道,“丞相说了,办官学就像种树。现在花些钱浇水施肥,将来长出栋梁之材,受益的是整个天下。况且,”他压低声音,“这些孩子学成之后,无论做官、务农、行医、做工,都能为国出力,这比什么都值。”
正说着,他们走到蒙学堂外。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坐着三四十个孩童,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都穿着统一的青色学服,虽然有些破旧,但洗得干净。夫子正在教《三字经》,孩子们跟着念,声音稚嫩而整齐。
文鸯注意到,有些孩子的学服明显不合身,袖子长出一截,用线缝短了;有些孩子的鞋子破了洞,露出脚趾。但没有一个人面露窘迫,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夫子,眼神明亮。
“这些孩子……家里都很穷吧?”他轻声问。
“是啊。”带路的夫子叹道,“多是城郊农户、小贩、工匠的孩子。若在从前,他们一辈子都摸不到书本。现在好了,能识字,能算术,将来总有一条出路。”他指了指角落一个特别瘦小的男孩,“那孩子叫石头,父母都在黄河决堤时死了,是个孤儿。官学收了他,管吃管住,现在已经是蒙学里背书最快的了。”
文鸯看着那个叫石头的孩子。他坐得笔直,小手紧紧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字,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那一刻,文鸯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希望”。
在河北,在邺城,他看到的都是绝望——绝望的百姓,绝望的士兵,绝望的官员。每个人都在苟延残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糟。
而在这里,在一个孤儿眼中,他看到了光。
第三天,文鸯去了城外的村庄。
陪同的士兵找了一辆牛车,载着他出城往东走了二十里,来到一个叫“杏花村”的地方。正是秋收时节,田野里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在秋风中如波浪起伏。农夫们正在收割,镰刀起落,稻秆倒地,捆扎,搬运……一切井然有序。
村口有棵大槐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聊天。文鸯走过去,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
老人们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普通,以为是路过的行人,也没在意,继续聊天。
“今年收成好啊,我家那十亩地,少说也能打四十石。”
“我家也是。多亏了朝廷推广的那个‘曲辕犁’,耕得深,稻子就长得好。”
“还有那水车,旱的时候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