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殿内焚着清淡的柏子香,与窗外盛放的牡丹花香隐约交织。这香气让人想起成都丞相府旧苑——许多年前,那里也种着牡丹。
诸葛瞻站在殿门外,下意识地挺直了微驼的背。紫色的丞相朝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略显宽大,金线绣制的玄鸟纹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岁月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痕迹。两鬓早已霜白,眼角的皱纹如刀刻般分明,握过缰绳、批过奏章的手背青筋凸起,指节处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锐利,带着穿越者独有的、超越时代局限的深邃目光。
“丞相,陛下有请。”内侍躬身退出,声音压得极低。
诸葛瞻迈步入殿。脚步依旧沉稳,但若细看,左膝在迈过门槛时有不易察觉的微滞——那是景耀六年在绵竹关时落下的旧伤,每逢阴雨天便会作痛。
后殿内,刘璿没有坐在御案后。他站在西窗前,背对殿门,望着庭院中那株足有两人高的白牡丹。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天子未着朝服,只一身月白常服,头上简束玉冠。他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眼角细纹已现。
“思远来了。”刘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敬重,也有君主对重臣的信赖,“坐吧,这里没有外人。”
“谢陛下。”诸葛瞻躬身。他的腰弯下去时,脊椎发出细微的“咯”声。
两人在窗前的坐榻对坐。刘璿亲自提壶斟茶,动作从容。茶汤清碧,是江东新贡的茶叶。
“顾氏庄园的茶。”刘璿将茶盏推过来,
诸葛瞻双手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他啜了一口,茶香清冽,回甘悠长。
“是好茶。”他说。
殿内一时安静。窗外鸟鸣啁啾,远处隐约传来宫人洒扫庭除的笤帚声——沙,沙,沙,规律而绵长。
刘璿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檀木案几轻触,发出清响。
“思远今日私下求见,还是为了北疆之策?”他直接问道。
诸葛瞻缓缓放下茶盏。茶汤在盏中微微晃动,映出他满是皱纹的眼角。
“陛下明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常年熬夜批阅文书落下的喉疾,“前日朝议虽定互市之策,然臣所奏之全面汉化方略,诸臣争议甚大,陛下也未曾明示。臣恐此事拖延,错失良机。”
“良机……”刘璿轻声重复,目光转向窗外那株白牡丹,“思远,你觉得现在是推行如此宏大变革的良机吗?你我都知道,朝中反对声不小。”
“正因反对声大,才需趁势而为。”诸葛瞻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的脊背发出一声轻响,“天下初定,军威正盛,四方畏服。此时推行怀柔教化之策,既有威势为后盾,又能彰显仁德。若待日久,边军懈怠,胡虏坐大,再行此策,恐事倍功半。”
刘璿沉默着,手指在茶盏边缘缓缓摩挲。他摩挲了很久,久到诸葛瞻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思远,”刘璿终于开口,却没有接北疆的话头,“你今年……五十有八了吧?”
诸葛瞻一怔:“是。臣今已五十有八。”
刘璿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从景耀四年你主政开始,整整二十三年了。擒邓艾时才三十来岁,如今尚儿都已三十九了。”
他抬起眼,看着诸葛瞻霜白的鬓角、深刻的皱纹、微微佝偻的肩膀:“这三十八年来,你几乎无一日停歇。改制、兴农、办学、平叛、北伐、定中原……桩桩件件,皆是关乎国运生死的大事。”
诸葛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喉结动了动。
“朕替你算过。”刘璿的声音依然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自你辅政以来,每年在成都家中,平均不足两月;每日处理政务至深夜,与家人相处,一日不过一两个时辰。二十三年……你真正休息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三年。”
“陛下,臣……”
“你先听朕说完。”刘璿抬手制止,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有敬重,有痛惜,还有一种担忧,“思远,朕知道你的志向。你想做的事,从来都不是为一朝一代,而是为千秋万世。你想彻底解决北患,你想让四海真正归心,你想奠定一个永不衰落的盛世根基,这些朕都明白。”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诸葛瞻。阳光透过窗纸,在他月白的常服上晕开一层柔光。
“但思远,”刘璿的声音从窗前传来,有些发闷,“你有没有想过,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
诸葛瞻霍然抬头。
“高祖提三尺剑取天下,定都长安,与民休息,那是他的功业。孝武皇帝北击匈奴,开疆拓土,那是他的使命。光武皇帝中兴汉室,整顿吏治,那是他的责任。”刘璿转过身,目光如炬,“而你诸葛思远,已经做到了他们任何人都未曾做到的事——你在大汉将亡之际力挽狂澜,你革新制度、复兴民生,你辅佐先帝与朕两代平定天下、克复中原。”
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够多了。你不欠这个天下什么,不欠大汉什么,更不欠朕父子什么。”
诸葛瞻缓缓站起,深深躬身。这个动作让他眼前黑了一瞬,他稳住身形,才道:“陛下此言,臣愧不敢当。臣所为者,皆本分而已。”
“本分?”刘璿苦笑,“什么样的本分,要把一个人熬到五十八岁就腰背佝偻、步履微跛、咳疾缠身?什么样的本分,要让一个人二十年如一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诸葛瞻身体僵住。
“你以为朕不知道?”刘璿走到他面前,眼中满是痛惜,“太医每月都向朕禀报你的脉案。思远,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心脉劳损,肝气郁结,肺阴亏虚,还有当年落下的腿疾、五丈原染的风寒……太医令说,你这是积年之劳,沉疴已深。”
他顿了顿,声音更涩:“若再不静养调理,恐……恐不过三年之数。”
殿内死寂。
窗外的鸟鸣、远处的洒扫声,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诸葛瞻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青筋和老人斑的手。这双手批改过无数奏章,握过缰绳,也曾颤抖着为先帝刘禅合上双眼。如今,它们正在不可逆转地老去。
“陛下,”他抬起头,声音异常平静,“人生在世,岂能只求寿数?若能用三年残年,换百年太平,臣以为,值得。”
“不值得!”刘璿几乎是低吼出来,眼眶瞬间红了,“对朕来说,不值得!对大汉来说,也不值得!思远,你还没明白吗?你就是大汉的柱石,你若倒下,多少新政会半途而废?多少抱负会付诸东流?你想为后世铺路,可若铺路的人自己先倒下了,路还能铺成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依然发颤:“朕不想像父皇一样……不想像父皇那样,早早就失去自己的丞相,失去最信赖的股肱之臣!你明白吗,思远?”
这句话如重锤,狠狠敲在诸葛瞻心上。
他看着眼前的天子——从懵懂的太子,到监国时日渐沉稳,再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
“陛下……”诸葛瞻的声音有些哽咽,“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太医令所言或许不虚,但三年……足够了。三年时间,足够将北疆方略的框架搭起来,足够培养一批懂胡务的年轻官吏,足够让互市之策初见成效。”
“然后呢?”刘璿逼问,“三年后你倒下了,这些事谁来做?谁能接替你?董司徒、樊太尉、程司空都年事已高,尚儿虽有才,但资历不够,朝中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又有几个真心愿意推行这种触动他们利益的变革?”
诸葛瞻沉默了。
他无法告诉刘璿,他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为知道原本的历史走向——知道如果不彻底解决北疆问题,百年之后,五胡乱华的惨剧可能重演。他无法解释自己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无法说明那种刻在民族记忆深处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焦虑。
他只能换一种方式说。
“陛下,臣只是……”诸葛瞻的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想在这残年余光里,尽可能多做一些。想为后世子孙,把路铺得更平一些,让他们走得更轻松一些。想让我们用血与火换来的这个天下,能真正长久太平,而不是像前朝(秦朝)那样,不过数十年就分崩离析。”
他抬起眼,与刘璿对视。那双老迈的眼睛里,有烛火般跳动的光:“陛下可曾想过,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会面临什么?他们会记得我们这个时代的光荣,还是会埋怨我们留下了隐患?北疆的胡虏,今日畏服,是因我大汉兵威正盛。可兵威能盛多久?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会衰落。到那时,若胡虏未曾归心,南下牧马之祸,将再演一遍——甚至更惨烈。”
刘璿怔怔地看着他,许久,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有无奈,有心疼,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思远,你的心太大了。”他走回坐榻,有些无力地坐下,“你想一举解决千年的边患,想奠定万世的基业……可你今年五十八了,不是二十八。你的身体,你的精力,还能支撑这样宏大的谋划吗?”
“但总要有人开始。”诸葛瞻坚持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臣不奢求看到成果,臣只求开一个好头,定一个好方向,让后来者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哪怕……哪怕臣只能走完第一步。”
刘璿摇头,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
“思远,我们这样争执,没有意义。”他放下茶盏,语气忽然变得不容置疑——那是天子的语气,“互市之策,朕准了,也会全力推行。但你的全面汉化方略——质子入京、胡汉通婚、胡人投军授官这些——朕不能准,至少现在不能准。”
诸葛瞻脸色一变:“陛下!此事关乎……”
“关乎国运,朕知道。”刘璿打断他,声音冷硬起来,“但正因关乎国运,才更不能急。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民生亟待恢复,吏治尚需整顿。此时若再大开边禁,推行如此激进的变革,朝野反对声浪会多大?地方执行会出多少乱子?思远,当知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
“可时机……”
“那就让它过去。”刘璿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圣旨。明黄色的绸缎在阳光下刺眼。
他转过身,看着诸葛瞻,眼中再无动摇:“思远,这次朕要拒绝你了。不是不认同你的想法,而是朕不能看着你继续这样拼命。你做的已经够多,也够累了。该休息了。”
诸葛瞻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卷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