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风跟别处不一样。
不是五行山下那种裹着沙砾的烈风，也不是通天河上带着水汽的凉风，更不是火焰山边能烤焦猴毛的热风——这风软乎乎的，吹在身上像裹了层云絮，可仔细一咂摸，又能觉出点不一样的劲儿：风里裹着的不是尘土，是一缕缕细如发丝的金光，顺着山岩的纹路溜，沿着古松的枝桠绕，落在台阶上时还会轻轻“跳”一下，像极了当年在斜月三星洞，菩提老祖案头那盏油灯里，偶尔溅出来的火星子。
可孙悟空不敢放松。
他刚把金箍棒别回耳后，指节还泛着酸——不是累的，是刚才攥得太用力，铁箍似的把那根一万三千五百斤的棒子捏出了几道浅浅的印子。这会儿他站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下，左边是捧着通关文牒、嘴角还沾着斋饭米粒的猪八戒，右边是扛着行李、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沙和尚，正前方，唐僧正跟着阿傩、伽叶两个尊者往殿里走，僧袍的下摆被灵山的风掀起来，像一面晃悠悠的白旗。
孙悟空的目光却没跟着唐僧走。他的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门楣上——那上面刻着“大雄宝殿”四个大字，金漆裹着木头，看着跟寻常寺庙没两样，可他刚才眯着眼扫了一眼，竟在“雄”字的竖钩里，瞅见了几缕极细的、像蜈蚣似的纹路，不是木匠刻的，倒像是用针尖一点一点扎出来的，凑在一起竟有点像……像当年在狮驼岭，那只会吐丝的蜘蛛精，吐出来的网子上的花纹。
不对，不是蛛网。
孙悟空突然想起三天前在“代码窟”里的事——那会儿玄码老妖把金箍棒的“本源代码”给逼了出来，棒子上浮现出的就是这种密密麻麻的纹路，一行行、一列列，绕着棒身转，像活的似的。当时他还骂了句“妖魔鬼怪的障眼法”，可现在站在灵山的台阶上，再看这门楣上的纹路，后背突然冒了层冷汗。
“猴哥，发啥呆呢？”猪八戒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赶紧跟上去啊，一会儿如来佛祖要给咱们授职了，你不是盼着当那斗战胜佛嘛，这会儿咋跟丢了魂儿似的？”
孙悟空没理他，反而伸手拽了拽猪八戒的耳朵：“呆子，你看那门楣上的字，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猪八戒揉了揉耳朵，眯着眼瞅了半天：“不对劲？啥不对劲？不就是金漆字嘛，比高老庄的祠堂门楣亮堂点，咋了？难不成这字里藏了红烧肉？”
孙悟空翻了个白眼，又看向沙和尚：“沙师弟，你呢？你眼神好，有没有瞅见啥不一样的？”
沙和尚放下行李，凑到台阶边，顺着孙悟空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说：“大师兄，好像……是有点不一样。那‘大雄宝殿’的‘宝’字，下面的‘玉’字，右边那一捺比左边长了半分，而且……那捺的末尾，好像有几个小点，排列得挺整齐。”
“对！就是那小点！”孙悟空眼睛一亮，刚想再追问，就听见殿里传来阿傩尊者的声音：“唐三藏、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佛祖召你们入殿！”
唐僧连忙回头招手：“悟空、八戒、悟净，快进来！”
孙悟空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跟着猪八戒、沙和尚往殿里走。刚跨进殿门，就觉得一股暖流裹了过来，不是热气，是那种能让人浑身放松的暖意，像泡在温泉里似的。可孙悟空的爪子却攥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这股暖流里，藏着无数细微的“波动”，就像当年在东海龙宫，他用金箍棒搅水时，水面上起的涟漪，一圈套一圈，没个尽头。
大雄宝殿里很静，除了如来佛祖坐在莲台上，两边还站着十八罗汉、四大菩萨，一个个都闭着眼，双手合十，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孙悟空的目光扫过那些罗汉，突然停在最左边那个举着钵盂的罗汉身上——那罗汉的手，正保持着“举钵”的姿势，可孙悟空瞅了半天，发现那手竟没动过一下，连指节都没弯一下，就像……就像店里摆的泥菩萨，钉死了似的。
“唐三藏，”如来佛祖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能传遍整个大殿，“尔等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东土大唐到灵山求取真经，功德圆满。今日本佛赐你为‘旃檀功德佛’，赐孙悟空为‘斗战胜佛’，猪悟能为‘净坛使者’，沙悟净为‘金身罗汉’，白龙马为‘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尔等可愿受职？”
唐僧连忙跪倒在地：“弟子谢佛祖恩典！”
猪八戒一听“净坛使者”，眼睛都亮了，也跟着跪倒：“俺老猪愿意！愿意！”
沙和尚和白龙马也跟着行礼，只有孙悟空站在原地，没动。
殿里顿时静了下来，阿傩尊者皱着眉说：“孙悟空，佛祖赐你斗战胜佛之位，为何不拜？”
孙悟空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莲台上的如来：“佛祖，俺老孙有个问题想请教。”
如来睁开眼，目光落在孙悟空身上，带着几分深意：“你想问什么？”
“俺想问，”孙悟空顿了顿，把心里憋了三天的话吐了出来，“三天前在代码窟，玄码老妖说，俺老孙是‘西游程序里的角色’，说这取经路是‘早就写好的流程’，说连俺大闹天宫，都是‘程序里的异常报错’——佛祖，这到底是啥意思？”
这话一出，殿里的罗汉、菩萨们都动了动，有的睁开了眼，有的皱起了眉，连唐僧都回头看了孙悟空一眼，满脸诧异：“悟空，你说的什么‘程序’‘报错’，为师怎么听不懂？”
如来却没生气，反而笑了笑：“孙悟空，你可知‘道’是什么？”
孙悟空愣了愣：“道？不就是天地规律，阴阳五行嘛？”
“也对，也不对。”如来指了指莲台边的一朵莲花，“你看这朵莲花，从种子到发芽，从开花到结果，是不是有个顺序？”
“是。”
“那你说，这顺序是谁定的？”
孙悟空挠了挠头：“是天地定的，是自然定的呗。”
“若我说，是‘写’出来的呢？”如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就像你当年在斜月三星洞，菩提老祖教你写字，一笔一划，都有规矩；就像凡间的工匠盖房子，一砖一瓦，都有顺序。这莲花的生长顺序，这天地的阴阳五行，其实也是‘写’出来的，写在‘源代码’里。”
“源代码？”孙悟空心里“咯噔”一下，三天前玄码老妖也说过这个词，“佛祖，这源代码，到底是啥？”
“源代码，就是万物的根本。”如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孙悟空，“你从石头里蹦出来，不是偶然，是源代码里写了‘石猴，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吸收日月精华三千年，破土而出’；你大闹天宫，不是你一时兴起，是源代码里写了‘孙悟空，嫌弼马温官小，反下天庭，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你跟着唐僧取经，也不是你自愿，是源代码里写了‘孙悟空，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遇唐僧解救，拜其为师，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孙悟空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他想起自己刚出生时，蹲在花果山的石头上，看日出日落，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想起大闹天宫时，拿着金箍棒打遍天庭，觉得自己是无敌的；想起取经路上，降妖除魔，觉得自己是在守护师父，守护取经路——可现在如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写好的”，都是“源代码里定的”，他就像个提线木偶，被人操控着走了一路。
“那……那俺老孙现在当斗战胜佛，也是源代码里写好的？”孙悟空的声音有点发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