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东南角的棠梨苑,这几日花开得正盛。一树树雪白的棠梨花,团团簇簇,压满枝头,远望如云似雪,近看则花瓣薄如绡纱,在春日暖阳下近乎透明,风过时,便簌簌飘落,如下着一场寂静而凄美的香雪。
皇帝信步至此,原是想着借这繁花盛景驱散连日来心头那团莫名的郁气。傅恒已离京赴金川,魏璎珞之事暂被“严加管束”的旨意按下,朝政也无甚亟待裁决的巨变,可他却觉得比往日更加空落,仿佛有什么东西悬而未决,扰得他心绪不宁。就连眼前这绚烂至极的花事,看在他眼里,也平白添了几分盛极而衰的寂寥。
他正负手立于最大的一株棠梨树下,望着纷飞的花瓣出神,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花魂的叹息。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皇帝转身。只见一树繁花之下,纯妃苏静好正仰头望着飘落的花瓣,侧影窈窕,穿着一身与棠梨花色相近的月白云纹旗袍,外罩同色比甲,发髻梳得温婉,只簪了几点珍珠,通身上下素净雅致,与这满园雪白倒是相得益彰。只是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轻愁,眼波流转间,似有水光潋滟,衬着那苍白细腻的肌肤和微微咬住的下唇,真真是我见犹怜。
皇帝认得她。苏静好,苏召南之女,入宫多年,位至纯妃。印象中是个安分守己、性情柔顺的妃子,容貌确是出众,只是似乎总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疏离,对承宠之事也淡淡的,不如其他妃嫔热络。皇后对她多有照拂,她也常去长春宫走动,算是个知礼数的。
“纯妃?” 皇帝开口,声音不高。
纯妃似是被惊了一下,慌忙转身,见到皇帝,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与羞怯,连忙蹲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臣妾不知皇上在此,惊扰圣驾,请皇上恕罪。”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在棠梨花影下,愈发显得脆弱。
“无妨。” 皇帝虚抬了一下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比起记忆里那个总是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纯妃,眼前之人似乎有些不同。依旧是柔美的,却好像……多了点什么。是那眉眼间化不开的轻愁?还是那身素净装扮下,隐约透出的、一丝不甘沉寂的鲜活?
“爱妃也来赏花?” 皇帝随口问道,语气还算温和。
纯妃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直视皇帝,目光落在自己绣鞋尖上,声音轻柔如花瓣飘落:“是。臣妾见这棠梨花开得正好,想起……想起古人诗句,一时感慨,让皇上见笑了。” 她说着,抬起眼,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欲说还休的哀婉与一丝极力掩饰的仰慕,如同受惊的小鹿,只一瞬,便又慌乱地垂下。
这一眼,恰到好处地撞进了皇帝近日颇不宁静的心湖里。
皇帝心中微动。他自然知道纯妃这些年侍寝次数寥寥,并非他刻意冷落,而是她自己似乎也无意争宠,守着妃位,过着近乎半隐居的日子。皇后在时,偶尔还会提一句“纯妃性子静”。如今皇后病重,六宫看似平静,底下却未必没有暗流。这纯妃今日……
“爱妃方才所叹,可是感慨春光易逝,红颜易老?” 皇帝走近两步,与她隔着几步距离,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纯妃似乎没料到皇帝会接话,且问得如此直接,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那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更添娇弱。她咬着唇,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抬起头,这次,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望向皇帝,眼中水光更盛,几乎要滴落下来。
“皇上……臣妾不敢妄言。”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只是……臣妾入宫多年,蒙皇上与皇后娘娘恩典,安居妃位,衣食无忧,本不该再有奢求。可近日见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六宫无主,臣妾……臣妾每每思及自身,年华空度,未能为皇上分忧,未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心中……实在惶恐不安,深觉愧对皇恩。”
她说着,缓缓跪了下去,不是标准的宫礼,而是以一种极其柔顺、近乎卑微的姿态,额头轻轻触地,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渴望:“臣妾自知愚钝,姿色平庸,不敢与诸位姐妹争辉。只是……只是恳请皇上,念在臣妾一片赤诚,偶尔……也能赐予臣妾一丝雨露恩泽,让臣妾余生……不至于太过冷寂凄凉,也算……不负这宫中妃嫔的名分。”
这番话,说得极有技巧。先是表忠心,感念皇恩;再以皇后病重、六宫无主为由,引出自己的“惶恐”与“责任”;最后,才以卑微的姿态,直白地祈求一点“恩泽”,理由却是“不负名分”、“余生不至冷寂”,将自己置于一个渴望君王垂怜、又不敢奢求太多的可怜人位置。
尤其是她此刻的姿态,跪在落英缤纷的棠梨树下,素衣乌发,身姿纤弱,仰起脸时,泪光盈盈,苍白的面颊上泪痕宛然,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美眸里,此刻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祈求与依赖,楚楚动人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