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寒彻魂髓的冰原,周遭的气息并未变得温暖,反而转为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闷热。
那并非阳间夏日骄阳的燥热,也不是熔岩地火的酷烈,而是一种湿漉漉的、黏腻的、仿佛能将一切生气都捂得发霉腐烂的湿热。空气变得沉重无比,每吸一口,都像有滚烫湿润的棉絮堵在喉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食物腐败又经久蒸煮后的怪异气味。
前方的甬道不再向下,而是平行延伸,两侧石壁变得潮红,不断有浑浊的水汽凝结成珠,滚落下来,在下方汇聚成浅浅的、冒着细密气泡的温热水洼。光线也转为一种病态的、带着黄晕的暗红,像是透过厚重的、沾满油污的毛玻璃看烛火。
“前方,便是第三殿,宋帝王司掌之地。”后土娘娘的声音在这湿热凝滞的空气里,也似乎被裹上了一层水汽,显得有些模糊,“专司忘恩负义、不敬尊长、说谎欺诈、长舌离间之罪。此地刑罚,名为‘蒸笼地狱’。”
蒸笼……地狱。
当刘渊随着后土娘娘踏出甬道尽头时,饶是他已见识过孽镜台的森严、寒冰地狱的死寂,此刻眼前的景象,仍让他瞳孔骤然收缩,胃部一阵不适的翻腾。
这是一个更加难以形容其规模的、巨大的……“厨房”?
不,用厨房来形容太过轻描淡写。这是一个由无数“蒸笼”构成的、望不到边际的恐怖刑场。
那些“蒸笼”每一个都有寻常房屋大小,并非竹木所制,而是某种暗红色的、非金非石、表面布满蜂窝般气孔的特殊材质。蒸笼层层叠叠,垒成一座座高耸的“山”,彼此间有粗大的、同样暗红色的管道连接,管道中传来沉闷的“咕嘟”声和更炽热的水汽。每一个蒸笼都有厚重的盖子紧紧封闭,盖子上镌刻着扭曲的符文,隐隐有红光流转。
此刻,大部分蒸笼都在“工作”。
盖子边缘,汹涌地喷出滚烫的、乳白色的蒸汽。那蒸汽带着难以忍受的高温与刺鼻的异味,弥漫在整个空间,让视野一片模糊朦胧,只能隐约看到蒸笼本身在高温下微微颤动。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些蒸笼中不断传出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哭泣、咒骂与哀求声,声音透过厚重的盖子和蒸腾的汽雾传来,变得扭曲失真,反而更添恐怖。
“开——!”远处一座高台上,传来一声威严的断喝。那高台上端坐着一位王者,面容方正,双目如电,髯须戟张,头戴王冠,身着赤红阎君袍,正是第三殿阎君宋帝王。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名赤发鬼差拉动某个巨大的机关。一座正在剧烈喷吐蒸汽的蒸笼,其厚重的盖子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向一侧滑开。
刹那间,更加狂暴的热浪与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刘渊下意识地以袖掩面,但仍透过指缝看到了蒸笼内的景象——
那里面,并非空空如也。底部是翻滚沸腾的、浑浊不堪的滚水。而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浸泡”着数十个魂魄。他们被无形的法则之力束缚,无法挣脱,只能在滚水中沉浮。高温蒸汽将他们原本凝实的魂体蒸煮得皮开肉绽,不断有魂质如同蜡油般融化、滴落,又在下方的沸水中发出“嗤嗤”的响声。他们的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到无法辨认,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嘶喊(声音被蒸笼削弱了大半),眼珠暴突,仿佛随时会从眼眶中掉落。
仅仅是打开一瞬,窥见一隅,便足以让观者魂悸魄动。鬼差迅速将盖子重新合拢,那凄惨的景象与声音被隔绝,只剩下蒸笼外壁依旧散发的可怖高温与持续喷涌的蒸汽。
“长舌离间、挑拨是非、恶语伤人、造谣诽谤……”后土娘娘的声音在蒸腾的汽雾中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厌恶,“其恶,在于以言语为刃,无形无质,却专攻人心软肋,毁人清誉,离人骨肉,断人前程。看似不流血,实则诛心裂魂,遗祸深远。故此地刑罚,以‘蒸’为喻,让那些惯用唇舌为恶者,也尝尝被无形恶力包裹、煎熬、由内而外溃烂的滋味。”
她引着刘渊与狐妗,向刑场深处走去。沿途,蒸汽灼人,哀嚎不绝,景象宛若炼狱。刘渊注意到,有些蒸笼外的鬼差,正手持长长的、烧红的铁钎,时不时通过蒸笼上的气孔向内捅刺,引发内部更加惨烈的动静。
“并非所有受刑者都一味惨叫。”后土娘娘在一座比其他蒸笼更加庞大、喷涌蒸汽也更为剧烈的“蒸笼山”前停下,指向其中一层,“也有些,至死……不,是至‘刑’也不悟的。”
她话音未落,那座被指着的蒸笼中,猛地传出一连串尖锐刺耳、充满怨毒的咒骂声,竟然盖过了周围的哀嚎与蒸汽的嘶鸣:
“杀千刀的宋老黑!你有种蒸死老娘!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呸!那两个不孝子!狼心狗肺的东西!活该家产被外人骗光!活该断子绝孙!老不死的偏心鬼,早就该死了!省得碍眼!……”
咒骂之声污秽恶毒,滔滔不绝,竟似比蒸笼下的沸水还要滚烫,还要充满腐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