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送他们到鬼门关。
这位执掌第一殿的阎罗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袭简单的深青衣,立在巍峨的关隘前,对刘渊拱手:“殿下此番幽冥之行,令吾等见识了天庭未来君主的器量。他日若有需幽冥相助之处,但凭后土娘娘一句话。”
话说得客气,但刘渊听出了其中的深意——幽冥认的不是天庭三皇子,而是后土娘娘的外孙。
“阎罗客气。”刘渊还礼,“此番叨扰,受益良多。他日双川若有鬼道之事,还望阎罗行个方便。”
秦广王微笑颔首,不再多言。
鬼门关缓缓打开,门外是灰蒙蒙的黄泉路。与来时不同,归途的路似乎明亮了些许,两侧的彼岸花在灰雾中摇曳,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映着幽冥特有的冷光。
狐妗撑起一柄青罗伞,伞面流转着淡淡的狐火,驱散周遭阴寒。刘渊却摆了摆手:“收了吧,我想走走这条路。”
狐妗微怔,依言收伞。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归途。身后鬼门关闭的轰鸣渐渐远去,前方是无尽的灰雾与蜿蜒的石径。黄泉路上依旧有魂魄队伍缓慢前行,但比起他们来时,似乎稀疏了些——大约是秦广王特意清了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传来水声。
那是忘川河。
幽冥唯一的水声,不是潺潺溪流,不是滔滔江河,而是亿万魂灵低语汇聚成的、永不止息的悲鸣之潮。河水是浓稠的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沉淀了无数记忆的苦海。河面上漂浮着点点磷光,那是尚未完全消散的执念,在河水中载沉载浮。
河畔有座简陋的石亭,亭中无人,只有几方蒲团。
刘渊在亭前停下脚步。
“我们在此停留三日。”他忽然说。
狐妗看向他:“殿下?”
“有些东西,需要消化。”刘渊走向石亭,在蒲团上盘膝坐下,“这三日地狱见闻,若不带回些感悟,便是白来了。”
狐妗懂了。她收起青罗伞,在亭外三丈处站定,背对石亭,面向来路——这是护法的姿态。
刘渊闭上眼。
忘川河的水声涌入耳中,起初是混乱的嗡鸣,渐渐分辨出层次:有老人的叹息,有孩童的啼哭,有壮士的怒吼,有女子的啜泣……那是众生临死前最后的心念,沉入此河,永世不散。
在这悲鸣之潮的包裹中,刘渊开始回顾。
第一殿,秦广王殿。
孽镜台前,那个贪官的魂魄在镜中看见自己治下饿殍遍野,当场崩溃。后土娘娘那时说:“小恶积大孽,都是从‘不妨事’开始。”
当时他只觉得是寻常教诲,此刻细想,却品出了另一层意味:所谓秩序,首先要划定“什么是恶”。哪怕是小恶,若不被惩戒、不被警示,便会像瘟疫般蔓延,最终侵蚀整个体系的根基。
他想起了双川。
那些冻土上的边民,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偷窃军粮,为了一寸地可以拔刀相向。从前他只觉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现在却想:若从一开始就明确“偷窃者罚劳役三日,伤人者戍边一年”,并且严格执行呢?
不是等大恶酿成才雷霆镇压,而是让小恶在萌芽时就被惩戒。这或许才是秩序的真谛——不是事后修补,而是事前设防。
念头至此,他周身的时间法域自然展开。
十丈范围的金色领域在石亭中浮现,领域内的空气流动、尘埃飘落、甚至忘川河的水声,都变得缓慢而清晰。领域边缘,几朵彼岸花的花瓣停止摇曳,凝固在半空。
但刘渊没有停止思考。
继续回溯。
寒冰地狱里,那个陷害同门的修士在冰窟中反复经历被背叛的滋味。蒸笼地狱中,离间亲情的妇人被蒸煮时仍咒骂不休。卞城殿里,冤死的少年武将赵云亭百年怨气不散……
每一个画面,都在深化他对“秩序”的理解。
秩序不仅是“让万物各归其位”,更是“为归位设定轨道”。轨道要有弹性,容纳小偏差;但也要有硬度,不容大偏离。而最关键的,是明确轨道的边界——越界者,必受惩戒。
无间地狱的画面最后浮现。
三千因果锁链贯穿噬界魔尊的残魂,地火焚魂,天雷碎魄,永无止境。后土娘娘罕见严厉的声音在识海中回响:“有些恶,触及天道底线,无宽恕余地……仁慈有边界。”
边界。
这个词击中了他。
刘渊感到自己体内的时光长河在奔涌、在激荡。一直以来,他修炼时间法则,想的都是掌控、驾驭、利用。加速时间以快速修行,减速时间以压制敌人,这是战斗的思维。
但地藏王菩萨在苦海涯的话此刻浮现:“时间赋予变化,变化带来希望。”
时间……不止是武器。
他睁开眼,看向忘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