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厚重的玻璃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刚才那场荒诞离奇、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庭审,暂时隔绝在庄严而冰冷的水泥建筑之内。但笼罩在四个人——不,确切说,是三个人和一个律师——身上的诡异、凝滞、近乎真空般的气氛,却比法庭内更加令人窒息。
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照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一切如常,却愈发反衬出院门口这片小小空地上死寂的格格不入。
李秀杰低着头,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段云深和祁逸川。刚才在法庭上,被逼到绝境、脱口而出的那句“我都要”,此刻如同最响亮的耳光,反复抽打在她的脸上,带来火辣辣的羞耻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的冰冷。她怎么能……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她一定是疯了,被段云深逼疯了,被那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吓疯了。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尤其是在庄严的法庭上,被那位古怪的法官以一种近乎“支持”的态度记录在案……这荒唐的提议,似乎真的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临时性的“合法性”?
祁逸川站在她身边,依旧保持着搀扶她的姿势,但手臂僵硬,脸上的表情是一片空白的茫然,还夹杂着未褪的震惊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钝痛。都要?秀杰姐想要段云深,也想要他?这算什么?他豁出一切,甚至不惜与父母决裂,想要拯救的公主,心里……竟然还装着那个囚禁她的恶魔?甚至妄想着……左拥右抱?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年轻而炽热的心上反复切割,带来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带着血腥味的疼痛。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那股保护欲和心疼还在,但里面,悄然混入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失望和质疑。
陈靖律师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从业十几年,他自诩见过大风大浪,但今天发生的一切,彻底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和法律逻辑。法官支持“三人行”?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那个方法官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进行。这份“判决”根本不具备法律强制力,更像是一个……荒诞的、不负责任的“建议”?但偏偏又出自法官之口,记录在案。这让他这个专业的律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段云深,则独自站在几步开外,与他们三人隔开一段不远不近、却泾渭分明的距离。他已经重新扣好了衬衫的纽扣,尽管前襟的裂痕依旧明显。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灰色的眼眸深邃得如同暴风雨前最平静的海面,但了解他的人(比如陈靖,比如此刻虽然不敢看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目光的李秀杰)都知道,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毁天灭地的怒海狂涛。他没有看李秀杰,也没有看祁逸川,只是微微抬着头,望着远处高楼林立的天际线,下颌线绷得极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几乎能将空气都冻结的恐怖低气压。
四个人,就这样僵硬地站在法院门口,像四尊诡异的雕像,与周围流动的世界格格不入。尴尬、荒诞、沉重、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预感,在沉默中发酵、蔓延。
最终,还是陈靖律师率先从这令人崩溃的沉默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自己作为专业人士的冷静——尽管这冷静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神色各异的三人脸上扫过,尽量用平稳的语气打破了僵局:
“那个……段先生,李女士,祁少,”他斟酌着措辞,感觉每个称呼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别扭,“事已至此……我们,是不是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一谈?”
谈什么?怎么谈?陈靖自己都不知道。但总不能一直站在这法院门口,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人围观吧?而且,法官那句“你们三人需自行决定,是否尝试共同生活,以及如何安排具体生活事宜”像一道紧箍咒,虽然荒诞,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谈?” 段云深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冰灰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狙击枪,首先锁定了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李秀杰,那目光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嘲弄,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触犯逆鳞后的暴怒。然后,他才将目光淡淡地转向陈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谈什么?谈怎么‘三个人一起生活’?还是谈……怎么分享我的妻子?”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尤其是李秀杰,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
祁逸川被他话中的羞辱意味激得血气上涌,握紧了拳头,想要反驳,却被陈靖用眼神严厉制止。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段云深的态度明显是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大的危险。
陈靖硬着头皮,尽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段先生,方法官的……建议,虽然……不同寻常,但毕竟是在庭审中提出的。为了避免后续再起不必要的争端,也为了……明确各自的……权责边界,”他说出这个词时,自己都觉得荒谬,“我认为,我们确实有必要就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进行沟通。比如……居住问题。”
“居住问题?”段云深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更添森寒,“陈律师的意思是,我们三个人,需要讨论一下,今晚,该睡在哪里?怎么睡?”
他刻意加重了“睡”字,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刮过李秀杰惨白的脸,又扫过祁逸川涨红的脸,最后回到陈靖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的嘲弄。
祁逸川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睡?三个人?住谁家?难不成……三个人住一张床?!这个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屈辱!可是……可是秀杰姐在法庭上确实说了“都要”……如果段云深这个恶魔真的……真的同意了这种荒谬的安排,那……那他怎么办?难道真的要……
不!不可能!祁逸川在心中疯狂否定。就算是为了保护秀杰姐,他也绝不能接受和段云深“共享”她!那是对秀杰姐的侮辱,也是对他自己感情的践踏!
可是,如果拒绝呢?如果段云深以此为借口,强行带走秀杰姐,或者做出更极端的事情呢?法官那荒诞的“支持”,虽然不具备强制力,但却给了段云深一个扭曲的、可以继续纠缠的“理由”!
就在祁逸川内心天人交战、屈辱与保护欲激烈冲撞时,李秀杰忽然用细若蚊蚋、却清晰可闻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茫然,喃喃道:
“……住……住哪……”
是啊,住哪?这是一个现实到不能再现实,却也荒谬到不能再荒谬的问题。
回“云深居”?那里是段云深的绝对领地,是囚禁她的华丽牢笼。祁逸川不可能踏入,而她,也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只有她和段云深两个人、充满窒息回忆的地方。
去祁逸川的公寓?那里是祁逸川的私人空间,是短暂给予她庇护的港湾。但段云深会去吗?以他的骄傲和掌控欲,他怎么可能屈尊降贵,住进“情敌”的家里?而且,那里对祁逸川而言,是最后的避风港,让他和段云深同处一室,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么,重新找一个地方?一个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方、全新的、陌生的空间?像法官说的,“尝试共同生活”?那意味着他们要像一家人一样(如果那种关系也能称为“家”的话)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找个地方坐坐吧。”陈靖再次提议,声音中透着一丝疲惫。他指了指法院斜对面一家看起来还算安静的咖啡厅,“至少,我们需要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来……讨论一下这个……局面。” 他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这团乱麻。
段云深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灰色的眼眸,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李秀杰,然后,率先迈开长腿,朝着咖啡厅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从容,背影挺拔孤绝,仿佛刚才在法庭上那场荒诞的闹剧,以及此刻这更加荒诞的“商议”,都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种极致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最可怕的风暴。
祁逸川咬了咬牙,搀扶着依旧在微微发抖的李秀杰,也跟了上去。陈靖叹了口气,走在最后。
咖啡厅角落最僻静的卡座。段云深独自坐在一侧,姿态闲适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宰。祁逸川护着李秀杰坐在他对面,陈靖则坐在侧面。
侍者送来饮品单,感受到这桌客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放下菜单就匆匆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冻伤。
没有人有心思看菜单。沉默再次降临,比在法院门口时更加沉重,更加难堪。
最终还是陈靖再次充当了那个打破沉默的、尴尬的角色。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段云深和祁逸川之间逡巡,最后落在了依旧低着头的李秀杰身上,艰难地开口:“李女士,关于……关于居住的安排,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把问题抛给了李秀杰。毕竟,这场荒诞剧的“女主角”和“提议者”是她。
李秀杰身体又是一颤,嘴唇嚅嗫着,却发不出声音。她能有什么想法?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有无边无际的羞耻、恐惧和茫然。她谁都不敢看,谁的话都不敢接。
祁逸川看着她这副样子,心疼压过了刚才那一丝失望和屈辱,忍不住开口道:“秀杰姐当然跟我回公寓!那里安全!” 他戒备地瞪着段云深,仿佛对方随时会扑过来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