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并未一味强征民夫开凿河道，而是改良了运粮的船只和装卸之法。”沈星落道，“他令工匠造‘漕船’，船底更平，吃水更浅，载重量却更大；又于漕运沿途关键节点设‘转运仓’，节级转运，减少空驶损耗。虽未根除漕运之弊，却也在当时大大提高了效率，节省了民力。可见，有时改良工具与技术，比兴师动众的大工程更为事半功倍。”
陆景渊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若有所思。
膳食用至一半，气氛已不似最初那般拘谨。沈星落见识之广博、思虑之深远，一次次超出陆景渊的预期。她不仅熟知历史事件，更能穿透表象，直指核心利弊，并能与当下困境相互印证，提供一种全新的、极具启发性的视角。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深宫后妃应有的范畴，甚至超越了绝大多数皓首穷经的朝臣。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立于时光长河之上，俯瞰着历代兴衰得失，而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关窍。
陆景渊看着她。看着她说话时微微闪动的长睫，看着她因认真而微微抿起的唇瓣，看着她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比划，阐述着她的观点。
宫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与锋芒，竟显出一种别样的专注与……迷人。
他忽然想起火场那日，她不顾一切冲入烈焰的背影；想起她公审朝堂之上，引经据典、舌战群臣的从容；想起她冷宫里对着那些小宫女，讲述“民贵君轻”时的沉静；甚至想起更早之前，她于冷宫之中，种出那金灿灿的“疙瘩”时，脸上那抹真实的笑意……
这个女人，究竟还有多少面是他未曾见过的？
她聪慧却不狡黠，清醒却不冷漠，心怀天下却又不空谈仁义。她有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所有女子都不同的灵魂，坚韧、独立、闪烁着一种近乎耀眼的光芒。
不知不觉间，陆景渊发现自己竟忘了动筷，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听着她清悦的声音分析着历代屯田制的利弊。胸腔里那颗习惯于权衡算计、冷硬多年的帝王之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而微妙的涟漪。
那是一种超越了容貌吸引、超越了利益权衡的……纯粹的欣赏与触动。
是灵魂层面产生的强烈共鸣与吸引。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获得过如此酣畅淋漓又受益匪浅的交谈体验。仿佛只要与她聊下去，就能拨开眼前的层层迷雾，看清更深远的前路。
沈星落似乎察觉到他的走神，话语微微一顿，抬眼望来：“陛下？”
陆景渊骤然回神，对上她清澈探究的目光，心下竟罕有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执起酒杯抿了一口，掩饰道：“无事，你继续说。这屯田制于边军固防，确有奇效，然则……”
他强行将注意力拉回话题本身，心底那丝异样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波纹久久难以平息。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面上，靠得似乎比平日更近了些。
窗外月色渐明，夜风温柔。
共膳仍在继续，言笑依旧围绕着古今得失。
只是某些东西，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有些心弦，一旦被拨动，便再难复归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