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认知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融化了心间某些冰封的角落,却也带来了更复杂的情绪。他轻轻吸了口气,压下那阵心悸。
“陛下将人安置在宫中,终究不妥。”江承玦给出建议,“既非罪眷,亦非宫人。不若寻一妥当去处,或赠些银两,令其自谋生计,远离风尘,也算全了陛下救人之心。”
“哦,好。”宋景衍对这个处理方式没什么意见,他本来也就是临时起意。
他有点讪讪的,惊喜没给成,还添了麻烦。
江承玦看着他蔫头耷脑的样子,心头微软。
“陛下初衷是好的。”他终究还是安抚了一句,“只是日后……此类场所,还是不宜涉足。”
“知道了。”宋景衍答应得很快,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睛眨了眨,看向江承玦,“那……老师,你不生气了吧?关于这件事。”
江承玦避开他的视线,重新看向狼藉的桌面,声音很低:“臣未曾因此事生气。”
“那就好。”宋景衍松了口气,好像解决了一件大事。他看看江承玦,又看看那张写坏了的字,忽然伸手,抓住江承玦的手背,“那……字还练吗?”
微凉的触感让江承玦手微微一颤,笔差点又掉下去。
“……今日,罢了。”他放下笔,转身去收拾桌面,借此拉开一点距离。
宋景衍哦了一声,也不走,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动作。
书房里的气氛,悄然从之前的紧绷沉默,变得有些微妙。
晚膳是御厨做的,宋景衍赖着不肯走,理所当然地留下一起用饭。
江承玦几次想提“陛下该回宫了”,话到嘴边,看着对方眼巴巴给自己夹菜的乖巧样子,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饭毕,天色已彻底暗下。
书房里点起了灯烛,宋景衍丝毫没有回宫的意思,反而磨磨蹭蹭地在书架前乱翻,又凑到江承玦身边看他新写的一幅字,指尖卷着对方垂下的一缕发丝玩。
“陛下,”江承玦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书卷,“宫门快要下钥了。您该回去了。”
“哦。”宋景衍应了一声,手却没停,卷着那缕头发绕啊绕,“朕知道。”
知道,但不动。
江承玦闭了闭眼,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病中虚弱,是无力招架的心乱。“陛下……”
“我今晚还住这儿。”宋景衍打断他,说得理直气壮,“你病还没好利索呢,万一晚上又烧起来怎么办?”
“府中有下人,有医师。”江承玦试图讲道理。
“他们有我尽心吗?”宋景衍反问,逻辑一如既往地蛮横,“再说,昨天不也这么睡的?挺好。”
“昨日是陛下深夜突然驾临,事出有因。”江承玦的声音里透出几分难得的坚持,“今夜若再留宿,于礼法不合,传出去……”
“传出去怎么了?”宋景衍转过身,面对着他,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眼睛格外亮,“朕关心自己的老师,留宿探病,谁敢多嘴?” 他忽然凑近些,“老师,你是不是嫌我烦了?不想让我在这儿?”
距离太近了,温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江承玦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后仰了半分,拉开一点距离。
……
夜色渐深,书房灯火熄灭,卧房内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夜灯,晕开朦胧昏黄的光。
宋景衍理所当然地又占据了半边床榻,手臂横在江承玦腰间,脑袋挨着他肩膀,呼吸逐渐均匀。
江承玦却毫无睡意,他终究是没有推开宋景衍。
身体被少年的体温包裹,隔着单薄的寝衣,存在感鲜明得让人无法忽视。
这太逾矩了,于礼不合,于理不通。
他尝试过不着痕迹地挪开一些距离,但很快又被无意识地缠上来。他也试过低声劝诫。
“陛下,”在又一次试图拨开腰间的手臂未果后,江承玦望着帐顶,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年底……宫中便要筹备选秀了。”
身后宋景衍的呼吸似乎顿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江承玦继续道:“届时,将会有新后入主中宫,亦会有嫔妃充盈后宫。陛下这般……粘人,可如何是好?”
他说完,自己先怔住了。
这话听着是劝谏,提醒帝王注意言行体统,可细细品来,竟是带着涩意。
是啊,选秀,大婚,三宫六院……以后会有无数人簇拥着他,分享他的目光,争夺他的恩宠。
而自己暂时的亲近,很快就会被那些理所当然的、名正言顺的陪伴取代。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口。
他忽然觉得这温暖的被衾和身后的体温,都变得有些烫人。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身后的宋景衍动了动,非但没松开,反而把他搂得更紧了些,脸颊在他肩后蹭了蹭,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嘟囔道:“选什么秀……麻烦。朕不要。”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像梦呓,又像任性至极的孩童赌气。
江承玦心头那根刺被猛地拨动了一下,带起更尖锐的酸涩。
他几乎是立刻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那不该有的波澜,声音也冷硬了几分:“陛下净说胡话。”
选秀纳妃,延绵子嗣,安定朝堂,是帝王本分。岂是能随口说不要就不要的?
这话荒唐可笑,更荒唐的是,自己方竟可耻地因为这句胡话,心跳漏了一拍。
宋景衍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得清醒了些,但困意仍重,不满地哼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用力,蛮横道:“朕说不要就不要……睡觉。”
他不再给江承玦说话的机会,调整了一下姿势,彻底将人圈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他发顶,呼吸很快又变得绵长。
江承玦僵硬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动弹不得。
黑暗中,他睁着眼,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龙涎香的气息,身后是他平稳的呼吸和心跳。
年底选秀,陛下会有他的皇后,他的妃嫔。
而自己呢?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无处落脚的空茫和痛楚。
他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徒劳的挣扎,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