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公子握着琴谱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江承玦步入殿内,目光平静地落在莞公子脸上。
眉眼轮廓的确有几分形似,但细看之下,神韵迥异。
眼前之人,眼神柔媚,又不显得轻浮直白,安静坐着,带着下意识的戒备。
“莞公子。”江承玦开口,声音清润平和。
莞公子放下琴谱,起身,依着这几日的宫中礼仪,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民……草民见过大人。”
他不知来人是谁,但这通身气度,绝非寻常官员。
“不必多礼。”江承玦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室内的陈设,“在此处住得可还习惯?”
“蒙陛下恩典,一切皆好。”莞公子答得客气,垂着眼。
短暂的沉默。江承玦没有落座,似乎真的只是来看一眼。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莞公子的脸庞,那份刻意修饰过的柔美,与眉宇间男子的英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陛下心性率真,行事偶有天马行空之处。”江承玦忽然道,“若有冒昧打扰之处,还望莞公子海涵。”
莞公子微微一怔。
这话听起来,不像问责,倒像是……替人致歉?
他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江承玦。对方神色沉静,眼神清明,并无鄙夷或探究。
“大人言重了。”莞公子低声道,“陛下是好人。”
这话出自真心。无论初衷如何,宋景衍给了他一条离开泥淖的路,且并无折辱之意。
江承玦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得到了某个确认。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更没有流露出任何私人情绪。
“既如此,便不打扰莞公子清静了。”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步履从容,仿佛真的只是路过,顺道来看一眼。
苏公公一直候在门外,见状连忙跟上,低声道:“江大人,陛下还在御书房等着……”
“有劳公公带路。”江承玦道。
方才那片刻似乎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涟漪。只是无人知晓,在确认宋景衍所言非虚之后,他心中确有宽慰,幸好只是外貌相似。
苏公公觑着他神色,心里有了底,一面引着他往御书房去,一面暗自琢磨着等会儿见了陛下该如何回话请罪。
擅自带江大人去了偏殿,总得有个交代。
而偏殿内,莞公子重新坐回窗边,拿起那卷琴谱,却久久未再翻开。
看来,那位将他赎出、又丢在一旁的小陛下身边,已有明月在侧。
自己这点因为容貌而起的微末波澜,终究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垂下眼,指尖拂过琴谱上斑驳的字迹,忽然觉得,这深宫寂静,或许可以找点乐子。
“来人。”
门外立刻来了个小宫女,莞公子招招手,笑着说,“坐,可以和我讲讲陛下和那位大人的故事吗?”
“这……”
“放心,我保证不和任何人说。”
——
御书房里,宋景衍焦躁地用朱笔在废纸上乱画圈圈。听到门口动静,他立刻抬头,见是江承玦进来,眼睛一亮,但看到他身后跟着的苏公公,又撇了撇嘴。
苏公公跪下,请罪说擅自带江大人去了偏殿,宋景衍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下去吧。没你事了。”
苏公公把话憋回去,偷眼瞧了瞧江承玦神色如常,陛下也没动怒的样子,松了口气,躬身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殿内只剩两人。宋景衍丢下笔,从书案后绕出来,蹭到江承玦面前:“老师,你去看过莞公子了?”
“嗯。”江承玦应了一声。
“那你跟他说什么了?让他走了吗?”宋景衍问得有点急,带着点做了错事等待处理结果的不安。
“并未。”江承玦看他一眼,“那是陛下带回的人,如何安置,自当由陛下定夺。”
宋景衍顿时蔫了。他抓了抓头发,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啊。”他看向江承玦,眼神求助他,“老师,你去帮我说好不好?就说,就说我弄错了,让他别介意。然后按你之前说的,给他找个好去处,安顿好。”
他说完,觉得这主意不错,眼巴巴等着江承玦答应。
“陛下,人是您带回来的,承诺也是您许下的。善始善终,该由陛下亲自了结。臣不便代劳。”
这话说得客气,意思却明白——
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宋景衍被拒绝了,有点不高兴,嘴角耷拉下来。他当然知道江承玦说得对,可他…觉得别扭,也怕自己说错话。
他闷闷地“哦”了一声,垂下脑袋。
江承玦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心知他听进去了,只是拉不下脸,也没那个处理的经验。
正想着是否该再提点两句,却见宋景衍忽然又抬起头,眼睛转了转,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那老师你先陪我看看奏折。”宋景衍不由分说,拽着他就往书案后走,“我今天看了好几本了,有点拿不准的,你帮我看看。”
江承玦被他拽得脚步微乱,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宋景衍自己一转身,大剌剌地坐到了那张宽大的龙椅上。
然后——手上用力一拉。
江承玦完全没防备,被他这么一拽,重心不稳,低呼一声,竟然直接被拉得跌坐下去。
不对。
位置不对。
不是旁边,也不是并肩。
是直接坐在了宋景衍的腿上。
江承玦脑子“嗡”地一声,瞬间空白。官袍与龙袍交叠在一起,隔着几层衣料,他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大腿的温度和紧实。
腰被宋景衍的手臂松松环着,后背几乎完全贴在了对方怀里。龙涎香的气味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
“陛下!”他脸上血色褪尽,又迅速涌上薄红,一直烧到耳根。声线罕见地失了平稳,“快放开……”
“别动。”宋景衍却抱紧了点,手臂环在他腰间,下巴很自然地搁在他没被官袍立领遮住的、一小片颈侧皮肤上。
他好像完全没觉得这姿势有多惊世骇俗,语气甚至有点理直气壮的抱怨,“这样舒服。”
舒服什么!
江承玦浑身僵硬,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迅速冷却,让他指尖发凉。
他试图挣扎,可宋景衍抱得并不很紧,却莫名地让他不敢用太大力气——怕动作大了,反而更尴尬,更难以收拾。
“陛下……先放开臣……”他声音发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看这个,”宋景衍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从案上捞过一本奏折,摊开在他面前,指着其中一行字,“这里,说‘漕运损耗酌情增减’,这个‘酌情’是怎么个酌法?往年有定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