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庚沉静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
曾经衣甲鲜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意气风发、心怀天下的太学生；案牍劳形、谨守本分的衙役......
这些旧身份早已在颠沛中褪色。
如今，他们都只剩下一个共同的身份：生死与共的同伴。
片刻的沉默后，顾长庚端起面前的粗糙陶碗，磁性的嗓音带着千钧之力传入每个人耳朵里。
“这第一碗酒，敬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敬它，最终容下了我们这群无根之人。”
“我知道，很多人梦里，还是上京的繁华，是驿道的尘土，是西戎人的刀光，是暴风雪的嘶吼。”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仿佛承载着那些记忆的重量，
“我们失去了太多。袍泽、亲朋、故土，甚至......差点失去了做人的尊严。”
人群中，有人低下头，用力攥紧了拳头；有人肩膀微微颤抖，眼底泛起了泪花。
“但是，看看你们周围，看看你身边的人。我们，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了！从冰天雪地里活下来了！”顾长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能劈开阴霾的锐利，
“朝廷弃我们，风雪困我们，可我们偏就站在了这里——布衣素衫，却脊梁未弯！耕作的日子或许辛劳，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摇尾乞怜的日子，早就在我们踏进军屯的那一刻，过去了。”
“这里，就是我们新的根。我们的血汗浸透了这片土地，它就必须长出庄稼，生出希望。过往的荣辱成败，皆为尘土。眼前的一切，才是我们的新生！”
他高高举起酒碗，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刺破浓浓的暮色，
“这一杯，敬逝者安息，敬生者自强！”
一碗滚烫的浊酒饮尽，烧得每个人的心头都热了起来。
顾长庚放下空碗，将目光投向身旁的陆白榆。
陆白榆缓缓起身，清瘦的身形在夕阳的余辉中如雪中傲立的青松，虽无华服点缀，却自有一身风骨。
“诸位，”她声音清亮，恰好压下了席间细微的骚动，却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顿饭，来得不容易。”
“几个月前在流放的路上，我不敢想能有今天。那时想的，是下一顿野菜粥能不能果腹，是今夜能不能找到避风的破庙，是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身边的谁？”
她的声音沉静如水，却让众人瞬间忆起那段绝望的岁月，
“我们像野草一样，被命运践踏，被世人遗忘，甚至被冠上叛**逆的罪名。”
她继续娓娓道来，声音里没有悲愤，只有陈述事实的力量，
“但我们活下来了。不是靠运气，不是靠旁人怜悯，是因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松开过身边人的手，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
“我们失去了旧世界的繁华与安稳，却也挣脱了那片天地里的皇权倾轧、门户之见。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党同伐异。唯一的规矩，便是劳者得食，勇者得尊，互助者得存。”
“侯爷的腿，会慢慢康复。我们的军屯，会在诸位的双手间渐渐兴旺。粮食会满仓，暖衣会上身，安稳的日子也会来。这不是我随口许下的空话，是我和侯爷，对诸位生死相随的承诺。”
她端起酒碗，目光清澈而坚定，
“这碗酒，不敬天地，不敬鬼神，只敬我们自己——敬我们这群被骂作叛*臣*逆*贼的人，硬生生从绝境里，为自己，为家人，挣出了一条生路！”
“前路依旧有风雨，往后仍需并肩前行。但今夜，不谈艰难，不问过往，只为我们自己，痛饮此杯！”话音落下，她仰头饮尽碗中酒，动作干脆利落。
“饮胜！”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畅快与激昂。
紧接着，无数陶碗高高举起，粗粝的碗沿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响。
酒液溅落，与地上的尘土相融，也浇灌着每个人心中的希望。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在酒面上，荡漾着细碎的金光，与众人眼中闪烁的泪光交相辉映。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流亡者、叛*逆者、被遗弃者，而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这章3000字，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