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校场点将台的飞檐像浸在牛奶里,裴元昭的声音撞破雾气,撞得人耳膜发疼:“奉天子命,查七皇子夏启私设熔炉、僭用鼓风巨械,有违《匠作律》第三条——凡非官办冶炼,不得高于三尺炉台!”他玄色官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手指捏着黄帛的一角,指节因用力泛白。
十余名工部吏员正蹲在雪地里翻检账册,羊皮纸页被风掀得哗啦响;铁坊工匠们被草绳捆着跪在冰碴里,林九娘排在最前,左脸肿起老高,嘴角渗的血在下巴结了暗褐色的痂,偏生脊背挺得比点将台的旗杆还直。
围观百姓挤在戍卫持戟围成的人墙后,有个裹着灰布棉袄的老妇突然尖着嗓子喊:“我家那口破砂锅昨儿夜里熬药又裂了!九娘姑娘前儿还说要给我打口铁锅——”话没说完就被戍卫用戟柄捅了后腰,闷哼着踉跄两步。
夏启踩着雪出来时,玄色锦袍下摆沾了点炉灰——他特意让阿秃儿在袖口蹭了两下,显得更像刚从铁坊赶来。
他先对着圣谕方向拱了拱手,袖中指尖轻轻掐了下掌心:裴元昭这老匹夫,偏挑晨雾最浓时来,怕不是想把“私设熔炉”坐成既定事实?
可他忘了北地百姓的灶膛比律法烫——
“下臣惶恐。”他声音放得极恭顺,眼尾却扫过林九娘肿起的脸颊——那道血痕像条小蛇,从嘴角爬向耳根,定是被人用带铜钉的靴底踹的。
“然北地苦寒,百姓炊具多裂,灶火难继。臣不忍见民受冻……”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声量,“遂集匠人试炼熟铁锅具!仅此而已!”
阿秃儿早候在旁,听他话音刚落就挥了挥手。
八个精壮汉子抬着十口铁锅冲过来,铁锅底蹭过雪地时发出刺啦声响。
夏启亲自抄起案上的铁锤,敲在其中一口锅沿。
“当”的一声清响,惊得围观百姓鸦雀无声——那声音不像破铜烂铁的闷响,倒像敲在玉磬上,余音裹着晨雾往人耳朵里钻。
“此物可煮粥、炖菜、熬药,耐用十年不坏!”他伸手抹过锅壁,指腹被蹭得发红——这口锅他昨夜亲自督造,冷却时多浇了三遍水,火候拿捏得刚刚好。
“成本不过铜锅三分之一!”他突然转身看向人群里那个老妇,“大娘要是信得过,明儿就让九娘给您送一口去!”
老妇眼眶瞬间红了,攥着袖口的手直抖:“我、我拿两斗麦子换!”
“我拿半车柴火!”
“我家有张狼皮——”
喊叫声像炸开的炮仗,戍卫的人墙被挤得东倒西歪。
裴元昭的脸从青变白——他盯着锅底那行“启阳民用·编号柒贰捌”的铭文,确实没有半分龙纹凤饰,连个云纹都没多刻。
他喉咙动了动刚要斥“巧言令色”——
“大人可知,北地今冬冻死了多少人?”夏启突然逼近两步,玄色锦袍带起的风掀得圣谕黄帛猎猎作响。
他眼底燃着团火,像铁坊熔炉里刚淬过的精钢:“冻死者里,有三成是因为灶火断了,热汤熬不出来。您说这是‘僭越’,可百姓眼里——”他指向人群中抱着病孩的妇人,“这是救命的锅!”
裴元昭后退半步,靴跟磕在点将台石阶上。
他这才注意到,那些被捆的工匠里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孩子膝盖压着冰碴,却还在偷偷用下巴蹭林九娘被捆的手腕,像是想替她暖一暖。
“纵是民生之器,亦须奏请工部备案!”他咬着牙拔高声音,可尾音发颤——工部备案?
北地到京城三千里风雪,奏本递上去要三个月!
等批文下来,百姓早该用雪水煮野菜了!
他突然想起今早翻到的账册:启阳寨这个月捐了二十石粮食给流民,铁匠铺夜里还支着灯给百姓修农具……
“大人若要治罪,臣领受。”夏启突然跪了下去,玄色锦袍铺在雪地上像片乌云。
他抬头时睫毛挂着霜,“但求大人允我把这十口锅送出去——就当是,给将死之人最后一口热汤。”
围观百姓突然静了。
有个抱着柴火的汉子抹了把脸,柴火“哗啦”掉在地上:“七皇子都跪了,咱们还站着作甚?”他“扑通”跪在雪地里,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墙外的雪地上,瞬间跪满了人。
裴元昭望着那片黑压压的人头,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回头看时,那个翻账册的吏员正手忙脚乱地捡碎纸片,脸色比雪还白。
“收队!”他猛地甩袖,圣谕黄帛扫过夏启发顶时带起一阵风。
工部吏员连滚带爬地收拾账册,被捆的工匠被戍卫解开绳索——林九娘踉跄着要倒,那个小徒弟立刻扑过去用肩膀撑住她。
夏启还跪在雪地里,却在众人转身时飞快眨了下左眼——角落里,小石头正混在百姓堆里啃冻得硬邦邦的炊饼,见他眼神,悄悄用拇指叩了叩掌心。
暮色漫进校场时,夏启蹲在铁坊炉前,用铁钳拨了拨炭火。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眼底发亮——裴元昭走前那抹慌乱太可疑,那吏员撕的是什么?
还有小石头的暗号……他摸出怀里的系统面板,新解锁的推演功能正闪着金光。
“主子,该用晚膳了。”阿秃儿掀帘进来,手里端着碗热粥,“苏姑娘说您今日跪久了,特意加了姜。”
夏启接过粥碗,却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