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日光已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温煦而明亮,透过高窗,在金銮殿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投下道道斑驳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一如这大殿之上,众多臣子心中那些隐秘的、浮动的心思。
早朝已近尾声,本该是例行公事,奏报些无关痛痒的琐碎,然后散朝。然而,今日的气氛却有些不同。端坐在龙椅上的承乾帝,眉宇间不见往日的沉肃,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舒缓,甚至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终落在了安远侯沈文渊身侧的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上——镇国公陆擎。
“众卿可还有本奏?”承乾帝的声音浑厚,在大殿中回荡。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户部尚书李德全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陛下,臣有本奏!”
“讲。”
“启奏陛下,月前南方三州呈报粮产恐有不足,陛下圣心独运,采纳良策,着令当地改良农具,兴修陂塘水渠以保春耕。如今秋收初定,三州捷报频传!”李尚书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据报,此番秋收,非但未如预期减产,反较之往年,增收近两成!灾患已解,百姓欢欣,皆感念陛下天恩!”
“哦?”承乾帝眉峰微挑,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仿佛初次听闻,“竟有近两成之多?李爱卿,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臣已核对过三州府衙及巡察使密报,数据确凿,绝无虚言!”李德全语气铿锵,“此乃陛下仁德,感天动地,方得此祥瑞之兆啊!”
“哈哈哈!”承乾帝终于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回荡在殿宇之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沉闷之气,“好!好!天佑我大晟!此非朕一人之功,亦是诸位臣工与地方官吏用心办事的结果。”
他目光一转,再次落回镇国公陆擎身上:“陆爱卿。”
陆擎身形挺拔,闻声出列,躬身行礼:“臣在。”
“朕记得,当日朝堂之上,为此事争论不休,是爱卿你,力排众议,献上这改良农具、兴修水利之策。当时还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此法劳民伤财,见效缓慢。”承乾帝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几位当初持反对意见的官员,那几人立刻低下头,额角似有汗意,“如今看来,陆爱卿确是老成谋国,深谋远虑啊!”
这番赞赏,不可谓不重。镇国公府手握部分兵权,本就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势力,如今再得此治国安邦的实务之功,圣眷之浓,令人侧目。
然而,陆擎却并未居功,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如山:“陛下谬赞。臣,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哦?”承乾帝身体微微前倾,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爱卿何出此言?此策由你提出,满朝文武皆可为证,何来‘贪功’一说?”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镇国公身上,心中皆是疑惑。安远侯沈文渊站在不远处,亦是微微蹙眉,不解这位同僚为何在圣心大悦之时,说出如此扫兴之言。
陆擎抬起头,目光坦然,迎着皇帝探究的视线,朗声道:“回陛下,当日臣所献之策,其核心构想,并非出自臣下。臣,不过是代为转述,并稍加润色,使之更合朝廷规制罢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代为转述?谁能令堂堂镇国公甘愿为其“代为转述”?这背后之人,能量该是何等惊人?莫非是国公府网罗的哪位不出世的奇才谋士?
承乾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深沉审视:“竟有此事?那朕倒要问问,是何方高人,能有此等利国利民的真知灼见?爱卿速速为朕道来。”
陆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这句话,将决定他儿子陆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道路。他不再犹豫,清晰而有力地说道:“献策之人,乃是臣家中孽子,陆璟。”
“……”
一瞬间,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
陆璟?
那个年仅十三岁的镇国公世子?
那个在众人印象中,或许还在沉迷竹马木剑、或是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半大孩子?
这……这怎么可能!
就连承乾帝也明显愣住了,他身体不自觉地坐直,重复道:“陆璟?你的儿子,朕的那个小侄子?”
“正是犬子。”陆擎语气肯定,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属于父亲的骄傲,“此子平日不喜读死书,唯对杂学、经济之道颇有兴趣。时常翻阅农书、工造典籍,甚至自己捣鼓些小玩意儿。前些时日,他见臣为南方粮事忧心,便将其平日所思整理成册,呈于臣面前。臣初时亦觉稚子妄言,不堪大用。但细观其策,虽文笔稚嫩,细节亦显粗疏,然其核心之论,如改良犁头以省人力,依据地势开挖陂塘水渠以蓄水防旱,却直指要害,颇具巧思。臣觉其言或有可取之处,便结合多年见闻,加以完善,这才敢呈于御前。未曾想,竟真能解陛下之忧,实乃万幸!”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献策之主功是陆璟,又表明了自己作为父亲和臣子的审慎与功劳,将一件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解释得合情合理。
寂静之后,便是难以抑制的低声议论。
“竟是陆世子?”
“年方十三……这,这也太过惊才绝艳!”
“镇国公府……真是出了麒麟儿啊!”
“莫非是镇国公为了抬举儿子,故意……”
“慎言!陛下面前,岂可胡猜!况且增产两成,实打实的功绩,如何作假?”
承乾帝没有制止臣下的议论,他靠在龙椅上,手指再次轻轻敲击着扶手,眼神深邃,似乎在消化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也在权衡着这番话背后的真实性与意义。
良久,他忽然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带着更多的好奇与欣赏:“好!好一个陆璟!好一个少年英才!朕记得他,上次宫宴,还是个不大说话的孩子,没想到胸中竟有如此沟壑!”
他看向陆擎,语气温和了许多:“陆爱卿,你生了个好儿子啊!不墨守成规,能于细微处观察,于困局中思变,此乃大才之相!此功,朕记下了!”
“臣,代犬子,谢陛下隆恩!”陆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再次躬身。
“传朕口谕,”承乾帝对身旁的内侍道,“镇国公世子陆璟,聪慧敏捷,心系社稷,所献之策利国利民,着即赏赐宫缎十匹,湖笔两盒,端砚一方,以示嘉奖。”
“奴才遵旨。”
这份赏赐,对于解决一场潜在灾荒的功劳而言,不算重,但考虑到陆璟的年龄和身份,却恰到好处。重在“嘉奖”和“表态”,表明皇帝注意到了他,并且十分欣赏。
“退朝吧。”承乾帝心情颇佳地站起身。
“臣等恭送陛下!”
百官躬身,直到皇帝的仪仗消失在屏风之后,才陆续直起身子。下一刻,许多人立刻围向了镇国公陆擎。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虎父无犬子,陆世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国公爷,何时能让世子出来一同饮茶,让我等也见识一下少年英才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