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禾大夫为何不救官身,不救勋贵?莫不是怀念前朝旧主,不肯为大昭出力?”元扶妤反问。
程时伯望着自己的外孙女,他并不怕自己身份泄露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灾祸,他从始至终怕的,是连累他的女儿和外孙、外孙女。
怕大昭这些勋贵、官员,用女儿和外孙、外孙女来要挟他。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要推翻大昭的乱党。
他只是不愿救治大昭的官员和勋贵的大夫,反倒是那些官员和勋贵还指望着他救。
程时伯见谢淮州与自家外孙女关系非同寻常,便也不避讳谢淮州这位当朝帝师在此处。
他望着元扶妤开口道:“如今的大昭,是元家篡位窃取而来,乃窃国之贼,我瞧不起与窃国之辈为伍之人,不想救、不愿救,有什么不合适的?”
“禾大夫当真是大义凛然……”元扶妤笑意不改,“敢问,大昭太祖是窃国之贼,前朝……又是窃了谁的国?前朝宣帝,向突厥称臣、纳贡、和亲,致使国家尊严沦丧,苛捐重税,百姓民不聊生。大昭治下,不到十年,四海清明,虽做不到夜不闭户,可禾大夫……敢问你在京都这些年,可还能见到突厥人在我大昭的地界上,对大昭百姓随意凌辱屠杀,城内城外……禾大夫又见过几个乞儿?前朝百姓饿死几何?大昭治下百姓饿死几何?”
“先皇登基后,修订《大昭律》、整顿吏治、兴修水利、广推科举、办民学为民启智,建慈幼院……使失孤者老有所依,失怙失恃者有所养,这样的国……不比前朝好?”
程时伯抿着唇,这些他的确是无可指摘。
“前朝宣帝畏惧突厥,驱除鞑虏护卫百姓之事,是元家在做。只要是抗击外族,朝廷不给的军粮,元家破除万难也会运过去,朝廷不给的军费,元家倾其所有也给!元家在前线抗击突厥护卫一方百姓,宣帝却因惧怕突厥,下旨要元家撤军,以抗旨不遵为名要元家满门的脑袋,这样昏庸无能毫无血性,国土、百姓无一能护住的怯弱之辈,怎配得上这大好江山?”
“窃国之贼?”元扶妤戏谑摇了摇头,“禾大夫,你能安稳在京都之中度日,也是受了窃国之贼治下……国泰民安的福泽,禾大夫口口声声瞧不起与窃国之辈为伍之人,可你如今的安稳……都是托了这些人的福,受了窃国之辈为大昭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之恩。”
面色苍白的元扶妤定定望着程时伯,字字珠玑:“受人恩惠,不该报?”
程时伯抿住唇,手指摩挲着身后被他右手紧攥的针包,冷声道:“巧言善辩!君王有错,元家身为臣子,应当死谏!而非取而代之!”
元扶妤嗤笑,她撑在软枕上的手肘支起自己的身子:“且不说……元家当时满门已是死罪,即便不是死罪,元家死谏,死后百姓谁来护卫?指望被突厥催着,一道圣旨接着一道圣旨迫令元家退军的宣帝吗?武死战,文死谏,这话不错,可当时朝堂之上文武皆是四大世家子嗣,他们多数是为家族利益死战,多数是为家族利益死谏,生而微末者……有几个是能真正站在庙堂之高,为这江山、为百姓死谏的?”
“禾大夫认这江山是前朝的刘家的江山,可我认这江山,应是……能使万民不受饿冻之苦,能使国家强盛,黎庶富足者,居之。”
看了元扶妤半晌,一语不发转身便走。
“禾大夫……”元扶妤凝视着程时伯的背影,开口道,“元家决定要反那日,是宣帝下旨让元家撤军,解甲入京谢罪的第十日。那日先皇解甲戴枷,欲随钦差入京请罪,城中年迈瘸腿的教书先生带老弱拦街,他们质问先皇……百姓把儿子、女儿全都交到先皇手中保卫家国,为何突厥大败我们却要撤军,他们说……元家手中有兵,他们这些老者也还能战,为何先皇要与那卖国求荣之辈为伍,不敢舍生取义,护卫家国。”
那时,元扶妤的父亲是昭国公,领两路节度使,在元扶妤父亲治下,对抗突厥男女皆是参军的。
“宣帝钦差,挥剑斩杀拦路老者,朝廷使臣……手中有剑,不向外敌,却向自家百姓。”元扶妤语声平静,“国家强盛,自来都是武将铸剑,文臣铸魂,缺一不可,这才有武死战文死谏之说,可前朝庙堂太高,能达天听的文臣无血性傲骨,敢战武将也被折弯了脊梁。哪怕没有元家……前朝的气数,也尽了。如今的江山就算换一个姓,谁家会和元家人一般,不怕世家颠覆,与其争利而富民?”
程时伯紧抿着唇,跨出槅扇,头也不回离开。
目送程时伯前脚一走,元扶妤身子便软回软枕上,因牵扯到伤口额头已有细汗。
一直未发一语的谢淮州,在元扶妤身边坐下,抽出帕子替元扶妤沾去额角细汗:“闲王殿下已离世,你还想让程时伯为谁解毒?元扶苎,还是……陛下?”
之前谢淮州便已经有所怀疑,今日……终是问出口。
谢淮州无疑是敏锐的。
他了解元扶妤,她从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是。”元扶妤没瞒谢淮州,“闲王留在府邸闭门不出,一心解毒试药,不止是为了长公主,也是为了小皇帝,这也是小皇帝信重闲王胜过安平公主的原因。”
谢淮州点了点头。
难怪当初元扶妤回京,选了闲王……要闲王入朝。
也难怪,闲王入朝后小皇帝对闲王举荐之人不问便准。
“这次,让小皇帝再欠你一份恩情。”元扶妤握住谢淮州为他擦汗的那只手手腕,看着他,“告诉小皇帝,闲王临终前将小皇帝中毒的秘密告诉了你,这些日子以来,你殚精极虑为小皇帝找到了程氏回春针的传人,可救小皇帝一命。程时伯这边……我能说动他救小皇帝。”
元扶妤瞧得出,程时伯已经有所动摇。
谢淮州望着元扶妤黑眸的视线,挪至元扶妤还在不断张合说话的唇,只觉元扶妤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从知道元扶妤命悬一线,到把人从那破旧的医馆抱回来,元扶妤在他怀里轻的可怕。
失而复得再失去,谢淮州承受不了。
这几日,他守在元扶妤的身边想了很多,也懊悔不已。
若他在知道恩师死讯那日,没有因元扶妤不肯交出那个吴平安,便急命玄鹰卫抓看守恩师之人……
或是,在元扶妤去见魏娘子那夜,察觉元扶妤要以自身为饵引翟鹤鸣动手时,再考虑的全面一些,想起自己曾让裴渡下令抓人,命玄鹰卫将此事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