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沐摆了摆手,避开她的搀扶,声音有些发哑:“我没事。程阳和楚铄呢?”
“程将军和楚将军已经带着残部往朔方城方向撤了,让属下在这里等您。”紫衿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担忧道,“公主的脸色太差了,要不要先回帐休息?”
秋沐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公输行所在的那片山坡。雪幕中,那道青袍身影依旧立在那里,玉箫斜斜地握在手中,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连带着心口都泛起一阵尖锐的疼。
“备马。”她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谷口的寒风。
紫衿愣了愣:“公主,你要去哪?”
“去见个人。”秋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山坡,“在断云谷十里外的那片松林。”
紫衿还想说什么,却被她眼中的决绝堵住了话头,只能躬身应道:“是。”
快马很快备好,秋沐翻身上马时,动作微微一顿,左臂旧伤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麻痒,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游走。
她皱了皱眉,将这股不适强压下去,夹紧马腹,率先朝着松林的方向驰去。
马蹄踏在积雪覆盖的荒原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很快就将断云谷远远抛在了身后。
风雪越来越大,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只有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松林,像一道沉默的剪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秋沐勒住马缰时,正好抵达松林边缘。这里距离断云谷已有十里之遥,谷内的厮杀声和惨叫声早已被风雪吞没,只剩下风吹过松针的呜咽声,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后的紫衿,独自走进松林。松针上的积雪被她碰落,簌簌地掉在肩头,很快就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衣襟滑进领口,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她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停下了脚步。
公输行就站在空地中央,青袍上落了层薄薄的雪,却依旧身姿挺拔,仿佛与这片松林融为了一体。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素来温润的眼睛里,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师兄。”秋沐开口时,声音比预想中平静许多,只是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别来无恙。”
公输行对着她拱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却少了几分往日的亲近:“公主。”
这声“公主”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秋沐的心里。她记得三年前在秘阁,他总是笑着叫她“阿沐”,会把师父奖励的蜜饯偷偷塞给她,会在她被毒虫咬伤时,连夜翻遍秘阁的典籍找解毒的方子。
可现在,他叫她“公主”,语气客气得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师兄怎么会在此地?”秋沐看着他手中的玉箫,箫身上还沾着未融化的雪粒,“我记得公输家世代居于南灵,从不涉足北境战事,更不会……帮着北辰对付自己的师妹。”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断云谷内,那些被蛊虫咬伤的南灵士兵的惨状,此刻还在她脑海中盘旋。若不是公输行的箫声突然出现,那些黑色蛊虫未必会突然失去活力,可他选择在那个时候出手,分明就是在帮南霁风,帮那个将南灵军逼入绝境的北辰王爷。
公输行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山峦上,声音很轻:“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秋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松林里显得格外刺耳,“帮着外敌对付自己的师妹,这就是师兄认为该做的事?那我倒想问问,公输家世代受南灵庇佑,师兄此举,就不怕对不起列祖列宗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委屈。那时候在秘阁,师父常说,他们这些弟子,虽分属不同家族,却情同手足,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守望相助,绝不能自相残杀。
可现在,她最敬重的师兄,却站在了她的对立面,用他最擅长的箫声,破了她最后的护身之术。
公输行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没有解释:“公主身处其位,很多事,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
“我不明白!”秋沐猛地打断他,眼底的水汽在风雪中氤氲开来,“我只明白,师兄今日在断云谷,用师父唯独交给你的‘镇魂箫法’破了我的‘蚀骨蛊’,帮着南霁风杀了我南灵的士兵!我只明白,当年在秘阁,你亲手教我辨认蛊虫习性,说‘医者仁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蛊害人’,可今日你却看着我被蛊虫反噬,袖手旁观!”
她一步步逼近公输行,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却挡不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我更不明白,师兄明明是南灵人,为何要穿着这身青袍,为北辰卖命?难道公输家的家训,在师兄眼里,就如此一文不值吗?”
公输行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看着秋沐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阿沐,有些事,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秋沐紧追不舍,“是南霁风许了师兄高官厚禄,还是公输家早已投靠了北辰?”
这句话像是刺痛了公输行,他猛地抬眼看向秋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阿沐慎言!公输家世代忠良,绝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
“那师兄为何要帮南霁风?”秋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明知道他是南灵的敌人,明知道断云谷内有多少南灵士兵在等着救援,可你还是出手了。师兄,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公输行再次沉默了。他转过身,背对着秋沐,望着被风雪笼罩的远方,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南霁风……并非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秋沐冷笑一声,“是那个为了战功不择手段,用李冠霖将军的性命做赌注的北辰王爷?还是那个在断云谷设下埋伏,看着无数士兵惨死却无动于衷的刽子手?”
她想起临城巷战里那些死去的南灵士兵,想起断云谷内被蛊虫咬伤的弟兄,想起林安易至今还在病榻上昏迷不醒,心口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公输行,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当年在秘阁,你教我‘医者仁心’,教我‘万物有灵’,难道都是骗我的吗?你说过,无论将来立场如何,都不能忘了初心,可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对得起自己的初心吗?”
公输行的背影僵了僵,握着玉箫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软肋,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吹过松针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反复回荡。
秋沐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那点残存的希望,像被风雪熄灭的烛火,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原本以为,只要问清楚,或许就能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让她相信师兄并非背叛的理由。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她的奢望。
“看来,师兄是不想说了。”她缓缓后退一步,声音里的怒意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也好,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比知道更好。”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公输行叫住了:“阿沐。”
这声“阿沐”,带着久违的亲昵,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秋沐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他,指尖微微颤抖。
公输行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复杂:“南霁风身上,有块樱花木牌,你见过吗?”
秋沐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与你何干?”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声音冷得像冰。
公输行看着她紧绷的背影,叹了口气:“那块木牌,他一直带在身上,贴身放着,十几年了,从未离身。”
秋沐蹙眉,不明白公输行为何对自己提及此事。但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她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酸涩。
“那又如何?”她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无波,“一块破木牌而已,难道还能改变他是南灵敌人的事实?还是说,师兄觉得,凭一块木牌,就能让我忘了断云谷里死去的弟兄?”
公输行看着她眼底的倔强,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他知道,有些误会一旦产生,就很难解开,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里,立场不同,便意味着生死相向,容不得半分犹豫。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南霁风……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冷酷。他的母妃在京城被软禁,北武帝对他猜忌已久,他在北辰的日子,并不比你在南灵轻松。”
“他的处境如何,与我无关。”秋沐打断他,语气坚决,“我是南灵公主,他是北辰王爷,我们之间,从来只有敌对,没有其他可能。师兄若是想替他说情,就不必了。”
她看着公输行,忽然想起小时候,师兄总说她性子太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时她还会缠着他撒娇,说“倔才好呢,这样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可现在,这份倔强却成了刺向彼此的利刃。
“师兄今日帮了北辰,就是与南灵为敌,与我为敌。”秋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从此往后,你我之间,师兄妹的情分,就当断在断云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