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吕布未转头。
“魔王。”贾诩道，“先从敌口里吐出来的。你若要它变成‘开端’，今晚便算第一笔。”
吕布没有立刻笑。他看着火后的白牌，像在看一个还没有醇的字：“魔王……王在‘王道’，魔在‘自律’之外。若以‘魔’逼敌，以‘王’安民；此名，可用。”
陈宫在旁接道：“此名要写‘用法’——只在战阵，不在市井；只对军，不对民。再加一条：魔王不饮‘小人血’——狭隘之怨，不沾戟。”
吕布点头，低声：“记入军律。”
贾诩笑意更深：“今夜之后，市井之词要改词牌了。有人会唱：‘魔王来，立白牌。刀向己，护人来。’”他顿了顿，唇角一挑，“他们唱得越顺，我们走得越稳。”
……
夜战散去的余声里，许攸把第三面白牌上的墨再按了一次，按住“护人”两个字。墨还湿，他指腹沾了一点黑。他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只是把那一点墨轻轻用布擦走。他知道，自此以后，自己走的每一步，脚底都要带着这两个字——否则，他这一步就会滑。
“许公。”有人在他背后叫。他回头，是一个并州老卒，一身甲，刀横臂上，锋向己。老卒问：“你今后可还回邺？”
许攸沉吟了一瞬，摇头，又点头，最后笑：“回。不是回去‘当官’，是回去‘说话’。如今谁也拦不住市井的口，我不过是把实话添上一句。”
老卒“嗯”了一声，像懂又像不懂。他把刀横得更稳了些。
……
第二日，天光破烟。古槐坡再“坐”半日，而后“收坐”。收，是另一种秩序：把白牌擦干，把锅底敲空，把横在臂上的刀重新回鞘。狼骑在坡下排成一字，马鬃顺风，甲叶微响。吕布出营时，戟刃缠布，布头打结，一结恰好扣在刃脊上，像拴住一只已经驯服的兽。
军令简短——“三事：一，传昨夜军律于诸营，‘魔王’之名，只许敌口，军中不得自夸；二，张南将押回，立于白牌前，让他自己读三遍‘护人’二字，不懂者，绑在牌下听百姓念；三，收人心账——昨夜借火之县丞、守牌之兵、借茶之商，俱记名。”
“记名做什么？”典韦挠头。
“还。”吕布淡淡，“这份账，要还。”
陈宫笑：“此开端，开在‘还’上，不开在‘斩’上。”
“斩，是让敌怕；还，是让人心不怕。”吕布的马蹄在坡上轻轻一踏，他忽然侧头看了贾诩一眼，“我不介意敌人叫我‘魔王’，我只怕百姓在夜里也这么叫。”
贾诩大笑：“他们不会。他们会叫——‘那位拿瓢的’。”
吕布也笑，笑意在唇角一抹即收。他提戟向前，旗如林海应声而动。古槐坡的风灯被小心灭去，灯芯被捻短，留下一点微黄的炭痕，像一笔藏锋的墨。
……
同时，刘备的小帐。赵云自风口回来，洗去甲上火烟，才坐下，便听到外头有小童在学人唱新曲：“魔王来，立白牌；刀向己，护人来；魔王去，火自衰；人心定，风不开——”
他盯着烛火，突然想起那雨夜的油坊、灯芯、茶盏。他轻声道：“主公，民口里说的‘魔王’，不在杀，在不杀。”
刘备笑意温沉：“我承认。”他加了一句，“承认‘魔王’也能是‘王’。”
赵云把手搭在枪上，眼里的光像从深井底抬上来，清而直。他知道，今晚之后，天下会有许多不同的声音，有人喊“魔王”，有人喊“狼主”，有人干脆只说“那位”。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件事——那白牌还在风口站着，字没有裂。这个字裂了，他才算输了。
……
邺城，审配把昨夜的“投名状”与“借火状”一并放到案上，眉头皱在一起像两条互相咬住的鱼。他冷冷道：“许攸——”这两个字吐出来，像吐出一根刺。他抬头看袁绍：“主公，今夜之失，不在火，在‘名’。”
袁绍握拳，指背青筋一根根起。他不说话，半晌之后，突然站起：“传令——募民修仓，市中设锅，立牌。字样照抄并州。”
审配怔住，他没想到袁绍会说“照抄”。许攸在后，第一次在朝堂上露出很浅很浅的一丝笑：棋盘之外，终于有一手，落对了。
——
傍晚，军回营。陈宫将军中“棋谱”加一页，题名曰：《魔王谱·开端》。第一页只写两行小字：
“其一：布戟饮‘阵’，不饮‘民’；
其二：以‘规’束‘魔’，以‘还’取‘王’。”
他把这两句递给吕布。吕布看了，点头，把纸夹入军律。
夜色如水，从天边一层层铺到营中。火堆旁，兵卒们小声讲昨夜的见闻，说到“戟出白光”“鼓棚断作蛇舌”，有人打了个寒噤，又把外衣拢紧了一点。有人把“魔王”两个字学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军中禁夸。于是他换了一句：“那位。”
“那位如何？”
“那位在白牌前停了半刻，把戟尖点在‘护人’两个字中间，真没动。”说话的人自己也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得很轻。
这夜风过营帐，吹得旗丝微响。吕布独坐帐中，戟立一旁，刃上布束紧。他仰头看帐顶的那一点黑，忽然伸手把铜铃又轻轻一晃。铃声清，像一粒小小的星从夜空落下，又被他捧在掌心。
“魔王之名，”他在心底极轻地说，“只做敌人之惧，不做百姓之难。此为开端。”
铃声止。夜更深，军更静。远处的北仓已成一块黑影，像火被收回了心里，留下一点温。人心里的风，不再那么乱。明日日出，旗还要起——起时，别人也许会再喊一声“魔王”；而他，只会把布再束紧一点，把字再擦净一点，然后，把他的“王”落在“魔”的影子里。
